

無論何時,,無論何地,只要我一想起故鄉(xiāng),,就會想起老家宅前的那口古井,。我相信,這種刻骨銘心的懷想,,是與生俱來的,,就像在思念母親,在思念故鄉(xiāng),。正如臺灣詩人李佩徵在《井水》一詩中所寫的那樣:“故鄉(xiāng)的一口井/甘美的地底泉水”“一別數(shù)十年/這井水仍在我舌尖/留下甘美的余味”“走遍太平洋和大西洋之濱/卻找不到如你美味的泉流,。”
故園的那口井,,坐落在老家宅院前埕的水溝旁,。井是深幽的,四壁用大小不一的塊石壘砌就的,,于零亂中顯得堅實而穩(wěn)固,。只是因其歷經(jīng)歲月滄桑,井壁變得墨綠,,而且漫生了許多喜陰愛濕的苔蘚;有的石塊縫隙間,,還長著一兩株蕨類植物。井口上方四周圍著花崗石的方形井欄,。方方正正的井臺南端,,植有一株苦楝樹。春天,,楝樹披一身桃花的碧衫,,陽光從葉隙間漏下,井臺上鍍滿了金亮的星子,,耀人眼目,。夏日,楝樹撐起了一把綠色的遮陽傘,,濃萌間盛開著串串紫花;而秋后結(jié)出的果實如葡萄,,一嘟嚕一嘟嚕地墜滿枝頭,給古井以美的點綴,。
晨起添一缸新水,,這似乎成為了鄉(xiāng)下人的規(guī)矩。記憶里,,當我還在睡意的朦朧中,,便聽見井臺上撲通撲通的打水聲、咔嚓咔嚓的腳步聲和那清水倒入水缸的嘩嘩聲,。這時,,我就會揉著惺忪的睡眼,來到大門口,,坐在臺階上,,看早起挑水的父親和鄰里到水井打水的情景。我們南方水井水位高,,打水時不比北方要用轱轆,,而只用一根一端帶有椏杈的樹枝,人們稱之為“井鉤”,。打水時用椏杈鉤著桶梁,,直放入井中即可。有的人為圖方便,,干脆用扁擔的“彎鼻”鉤著桶梁直接打水,,覺得這樣更利索。挑水的人邁著沉穩(wěn)的步伐,,一只手扶著扁擔,,另一只手輕輕甩動著,顫悠悠的扁擔很有節(jié)奏地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響,。故園那口井的水特別清冽,,入口有微微的甜味,。記得小時候每至年底,總有許多外房人到這古井打水釀酒,,據(jù)說這清純的地底泉能出“佳釀”,。
打從我蹣跚學步時起,就常常跟著母親到井臺上看母親和嬸嬸們淘米,、洗菜和洗衣服,。有時,我會踮起小腳丫,,將頭探入井口,,看清瑩如玉的井水,映著天光云影,。母親見了,,便大聲地喊住我:“井里有好兇好兇的狗狗!”說得我心里怯怯的,但也越發(fā)感到好奇:“井里真的有狗狗?”
夏日的黃昏,,日頭含山,,晚霞似錦,炊煙繚繞,,蛙聲如潮,,是一天中最迷人的時光。從田間歸來的人們,,卸了一天的辛勞,,都聚到井臺上,打水擦身沖涼,。夕陽西下,,夜幕四合,月上樹梢,,清風拂面,,又是一番別樣的情致。人們吃過晚飯后,,便陸陸續(xù)續(xù)地來到水井邊,,有的坐在楝樹下的石臼上,有的坐在井臺旁的長條石板上,,也有的自帶板凳,。大家一邊悠閑地搖著麥秸扇,一邊講述著每日都新鮮的故事,。晚歸的人趕不上趟,,索性把酒菜端了出來湊熱鬧;小桌子多擺幾只杯子,邀人同飲幾盅,把酒臨風話家常,。晚上,,大人們從不占用井臺,井臺成了孩子們的天地,。各家的父母都把草席鋪在已沖洗干凈且已散去了溽熱的井臺上,。孩子們一個個仰面躺著,,看月亮,,數(shù)星星,唱童謠,,有時也會凝神靜聽大人們說那既好聽又嚇人的古老傳說,。那時候我們還很小,對那恬靜,、溫馨,、明媚的月夜,是品讀不出什么“天階月色涼如水,,臥看牽??椗恰钡拿烂畹捻嵨丁:芏鄷r候,,我是在母親輕搖扇子的撫愛中進入了夢鄉(xiāng),。那夢便如井水般甜美,亦如井水般清亮,。
祖祖輩輩的族人(同住一宅院的本家親人),,喝著故園的井中水長大成人,就像那喜水愛濕的苔蘚,,緊緊地依附著井的周遭,,如母乳般甘甜的井水啊,滋潤著他們原本艱辛的歲月,。
對井的系念與牽掛,,是對生身故土的一份樸素、摯烈的情愫,。從前,,人們把那遠離故鄉(xiāng)、出外謀生的謂之“離鄉(xiāng)背井”,。許多人在遠行前,,都要帶上一撮“鄉(xiāng)井土”。對這些漂泊異國他鄉(xiāng)的游子而言,,帶上一撮“鄉(xiāng)井土”,,便是懷抱故園的一口井,便是對故園殷殷的眷戀的情懷,。我的兩個兒子和兒媳,、孫兒先后旅居香港和加國,。在他們別井去鄉(xiāng)時,我都讓他們每人帶上一瓶故園井中水,,并交代到達旅居地后,,與當?shù)氐乃畵胶椭龋瑩?jù)說這樣可治“水土不服”(這或許有一定的科學道理),。人生之路無論走到多遠,,故鄉(xiāng)永遠在心頭。無論是一撮“鄉(xiāng)井土”,,或是一瓶“鄉(xiāng)井水”,,這都只具有一種象征的意義,但此舉更多的意象卻在于讓遠行的人,,記住生命的本源,,讓他們對故鄉(xiāng)的憶念能點點滴滴恒久地留存心底,以撫慰游子疲累不堪的心靈,,釋解思鄉(xiāng)的無盡渴意,。
如今,鄉(xiāng)下人與城里人一樣,,也都早已用上了自來水了,,但我每次回到老家時,卻總喜歡喝那古井的水,。每每喝著故園井中水,,我便格外想念勞碌一生、已經(jīng)故世的父母;我相信,,遠在天涯的親人,,也一定會從歲月的褶皺里尋找與古井有關(guān)的紛紜往事,尋找田園牧歌的悠遠情調(diào),。斗轉(zhuǎn)星移,,滄海桑田,故園的井已垂垂老矣,,但依然澄澈,、清冽,入口微微回甘,。故園“甜井水”啊,,你是故土的恩澤,你是生命的乳泉,,更是游子一生的系念和牽掛!
漫漫風塵路,,悠悠古井情——我又想起了那位臺島詩人的詩句:“到今天我才嘗到人生滋味,莫如飲我故鄉(xiāng)井中水”……
(作者 陳尊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