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公元2015年3月4日夜晚,為全中國天南地北之此地此時極寒極冷之夜——元宵節(jié)前夜。人們大概都早早鉆進被窩欲求溫暖去了,當然,人生在世有不同的選擇實屬應(yīng)該,比如,從窗中望去,還可見不遠不近的地方仍有熱鬧的游神隊伍以及高高沖向天空的煙花。我想我也應(yīng)該有一個實惠的選擇了——被窩,趕緊地完成著以下程序:刷牙、洗臉、泡腳、關(guān)門、關(guān)燈、上床。
“你是個好人。”正當我要關(guān)燈的剎那,背后寒氣逼人,周遭蓬蓽生黑,房間里響起這聲音。
“足下是誰?”我裝作鎮(zhèn)定轉(zhuǎn)過 來,雙眼只能憑借窗外時不時躍起的煙花火焰來辨認房間里若隱若現(xiàn)的人影。雙耳能聽見他身上衣料的悅耳的摩擦聲。他不請自坐。
“論理世間人跟我彼此早該認識了,可是每每我搖身一變,變作他們追求的女人、金錢、權(quán)力、仇恨,甚至是理想的時候,他們便欣然接受我給的誘惑,而與我擦肩而過。但是,直到我在死亡的終點牽起他們的手時,他們還不認得我。”他得意地笑了,仿佛是驕傲他的騙術(shù)高明。
“你是死神嗎?”我試探性地問著。
他放聲大笑起來,一時間勁草失色。“今晚,我們算是有點緣分。”
“你是來終結(jié)我生命的嗎?”我傷心這緣分來的太早太早。
“你怕了嗎?”他呵呵地笑了,像劊子手舉著冰冷的刀鋒,做最后的調(diào)笑。
我由衷地沮喪,大腦里一陣陣空白。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怕死了,看你這副書呆子相。我就不耍你了,以免待會兒真弄出條人命來。”他看我還在緊張中,便認真客氣地說:“今夜原本確實出來收命,但卻并非來要你的命。只因我收的上一樁靈魂是個酒鬼,他臨死前跟我多喝了幾杯酒。我醉眼迷離,正待往那下家尋去,不料錯進了你的房間。”他無奈地笑道:“你一定覺得奇怪,為什么我收人命還要陪人喝酒?”他自答道:“這正是我的差事造成的,它總讓世人改變對我的印象。他們恐懼我,總把我當成魔鬼,但實際上我是神——死神。所以,當我心情好時,也會改變以往直截了當?shù)淖黠L,變得懷柔一些,就比如先陪人家喝喝酒什么的。你想我這樣用心良苦還不是為了你們無知人類懂得感恩。”說到這他的語調(diào)已經(jīng)頗為自鳴得意。
這時,我驚奇已定,恢復(fù)可以交流的智商。窗外焰火一時間格外燦爛,然而想借著這種光亮看清他的臉龐卻是不能,不過其它一些地方倒是可以看清。比如,一閃一閃的光亮幫我廓清了他的身形,最外面披一件黑灰色斗篷,斗篷遮不盡的領(lǐng)口及胸襟卻是反射著華麗的光芒衣料。
他卻能目光如炬地視物,這時他已經(jīng)我同意,拿起我舊時的讀書筆記。當他翻看到一段關(guān)于魔鬼與上帝的文字時,顯得頗有興趣地念出聲來:“魔鬼和上帝早就分居于人的大腦,他們是鄰居、是兩極,相對地推著同一堵墻,決心壓縮對方擴大自己。”他問此話寫于何時。我說十五年前。于是他用老師的語氣作了一番頗使我掃興的評論:“此話倘在二十歲前說出,在同齡人中尚屬不俗,但時光荏苒、歲月如梭,你也多活了這十幾年,如今朝花夕拾,不僅味兒淡了,乃至其中的認知都覺淺陋啦。”房間里有片刻寧靜。
“足下必有高論。晚輩愿聞,以資參詳。請不吝賜教。”我虛心求教。
他猶豫片刻,欲言又止,仿佛有難言之隱。終于,他開口:“今晚多喝了幾杯酒,也多說幾句話吧”。
“晚輩洗耳恭聽。”
“你也是學過辯證法的人,豈不知事物矛盾雙方相互轉(zhuǎn)化之道理?毛主席不是教導你們,壞事也能變成好事么?”我一時接不上話,與他相對無語,房間內(nèi)再度安靜。他話語中似乎欲言又止地想透露些什么,又要隱藏些什么。我能體會這種矛盾心理,因為在過往某些時候這種矛盾心理不止一次阻止了我的表達,比如,當我想告訴某人些什么,又猶豫該與不該說的時候,就可能釀成了一種叫錯過的結(jié)局。想到此,我決定沖動一回。
“足下既然如此含蓄,那請恕我冒昧一猜。”以下就盡是我沖動之語了。
“死神莫非還有另外的身份?”聽完此語,他正襟危坐,緊張且興奮。
“那你倒是說說看。”他用緩和的語氣說。
“上帝。”此言一出,我雖是低頭不語,也可感覺到他在黑暗中驚如霹靂的目光。
“胡說。”他語氣頗為鎮(zhèn)定。
“你想否認嗎?那我將尊重你的決定。”我恭敬地說。
“且慢,你不妨說說你的道理。”他又好奇道。
“按照你剛剛才說過的意思,魔鬼和上帝可以互相轉(zhuǎn)化,而你經(jīng)常被人誤讀為魔鬼,那豈不是說死神與上帝可以互相轉(zhuǎn)化嗎?況且,論理死神與上帝都是神,如果魔鬼和上帝尚有一墻之隔,那么死神與上帝豈非居于一室,還分什么彼此?”
“你是個聰明人。”他呵呵地笑,“原先就知道當年你的代數(shù)學得一塌糊涂,不想你等量代換的思維還算清晰。”
“倘有進步,不過是愚者千慮,亦有一得罷了。”然后,我提了一個不情之請。“請上帝讓我一睹真顏,以解我渴仰之思。”
“我哪有什么真顏?真顏就像真相,早已不復(fù)存在,世人皆可按照自己意愿描繪。區(qū)區(qū)之你又何必在乎呢?”
“區(qū)區(qū)在下又怎敢任意歪曲你的形象?難道你出道數(shù)千年,就無人有幸瞻仰你的風采?”我遺憾道。
“不,有人見過。”
“誰?”我的興趣死灰復(fù)燃。
“項羽。”我聽得此名頗為驚奇,靜待他的解釋。
“你一定記得他在死前說,‘此天之亡我,非戰(zhàn)之罪也’。”
“是的,《史記》里確有這樣的記載。”
“最初那幾年我出來收命,全以真面目示人,所以很多人都認得我。那日我與他打過照面,被他認出,因而他大發(fā)悲慨。他所謂的‘天’,當取‘至高無上’之意,即指上帝,我。我本以為我的身份從此不再是秘密,不料司馬遷雖然記了這一筆,卻誤會了這一句。他將重點引向?qū)椨鹦愿竦呐校刮覂e幸從眾目睽睽之下遁形得無影無蹤。”
“他那雙英雄末路的眼睛,就像琥珀色的月亮,雖穿越千年風沙,仍在我記憶中揮之不去。那日,我?guī)缀醪蝗獭ぁぁぁぁぁぁ彼f到這,聲音變得有點哽咽,情緒頗為激動,“自那以后我便不再以真面目示人,比如,后來我收周瑜魂魄時,就裝扮成諸葛亮的樣子,所以,周瑜死前嘆曰:‘既生瑜,何生亮!’······”
“足下且慢,你剛才所說一節(jié)是小說《三國演義》里的故事,而非信史,若要再往下說,請你言明是講故事,還是論歷史,以免我混淆你的意思。”我恭敬地打斷他的話說。
他有點生氣,不耐煩道:“不料你的識見竟平庸得跟錢先生一樣可以做社論。”
“錢先生是誰?”我納悶道。
“錢先生就是你的前輩先生,若干年前一夜,我曾與他縱論文藝。可是,他是個實心眼兒的人,至始至終,毫不懷疑地把我當成魔鬼。”
“剛才的愚見,請足下指正。”
“我是上帝。上帝講小說如同講歷史。我不想說出太多真實的細節(jié),小說可以幫我藝術(shù)地概括這一切,而又不失真實的味道。”
“在下知道你有很多難言之隱,但有時候真實具有不可替代的力量,望你明鑒。”
“你說得對。所以,每隔一段時間我都會給你們塑造一些真實的形象來調(diào)節(jié)你們的社會風氣,比如,當人心不古,道德淪喪時,我陸陸續(xù)續(xù)給你們送去了屈原、諸葛亮、岳飛、文天祥、袁崇煥、林則徐等榜樣;不過,偶爾也給你們制造過一些如安祿山這樣的麻煩,以顯盛極而衰之理。后來,我這上調(diào)下控的一套還被你們學去搞經(jīng)濟,促進供求平衡。”
“在下佩服。”
“總而言之,這些年我為人類殫精竭慮,不計名利,終于到了無我的境界。而世人雖未忘我,但已不能識我。我敢說即使我在電影里亮相,也無人認得我。”
“我曾在幾部電影里見過你的正面形象,不知道其中有沒有接近你形象的?”
“這些正面形象就如剛才說的,全是世人按照自己的意愿憑空想象出來的,為的就是那點驚奇之效,博人眼球罷了。”
“倘若真有一日能從電影里得見足下風采,那也是極好。”
他又笑了:“你不要以為我是老派的人物,對你們當代藝術(shù)一無所知。不妨告訴你個秘密,我也玩過電影。”
“玩電影,聽起來很牛啊。”我的語言不由地隨意起來。
他饒有興致的回憶道:“當年導演老梅邀請我出演電影《勇敢的心》,就在影片的末尾,我扮作一個美麗女人出現(xiàn)在刑場,安撫華萊士緊張的情緒,并以深情目光和溫柔微笑叮囑他,在他被斬后我將引領(lǐng)他的靈魂升天。雖然這部電影獲得奧斯卡大獎,贏得無數(shù)好評,可是世人心濁,終究無一人能指出,上帝親自參演這部電影。”
“可能是你的演技太好,演得天衣無縫,把世人的雙眼都騙過去了。”我轉(zhuǎn)念一想,便直言道:“可是你在電影中扮演的角色是死神吶。”
“你別忘了,死神就是上帝。”他鄭重地提醒道,“人終有一死,死前瞬間,意識中總能浮現(xiàn)自己最牽掛的人事物。這些東西可能是他們追求的女人、金錢、權(quán)力、仇恨,甚至是理想,他們總是把擁有這些看似能證明生命價值的東西當作至高無上的上帝的垂青,其實這些都是誘惑,是陷阱,是使他們油盡燈枯的那點火焰。等他們走進死亡終點,接待他們的死神絕不會讓他們發(fā)現(xiàn)是上帝設(shè)下陷阱。”
“承教得很。你允許我將來引用你這段話么?”我恭恭敬敬地請求道。
“那有什么不可以?只要你引到它時,應(yīng)用‘我的朋友某某某說’的公式。”
“說‘我的朋友說’恐怕太沒有分量,不如對世人直言相告是‘上帝說’。”
“你還是個執(zhí)著的人。”他同情地笑笑,“也罷,你盡管去引用吧。就說是我說的,不過,我想蕓蕓眾生處濁浪滔滔之中,能有幾人信你?就算有人信你,那也沒什么。我早已有思想準備,出了名后,你就無秘密可言。倒是很想勸勸你不必這樣執(zhí)著,執(zhí)著者更容易受誘惑,死得更快。你以為我僅僅是多喝幾杯酒,醉眼迷離,就錯進了你的房間?我是經(jīng)過時看見你心火將滅,誤以為你是下家,進來收你命的。執(zhí)著耗費心力,你現(xiàn)在已是心力交瘁,恐怕命不久矣。”
他望望窗外的月亮,與我道別:“時候不早啦,想必那下家已在等我,我得走了。”他又說:“下次我接你去我那里,就安排你跟拜倫、雪萊住在一起,我看你們年齡相近,你意如何?”
“多謝美意,但是我與他們兩位語言不通。”
“好,這也是后話。”他站起身,便要離去,不料動作牽引斗篷張開一道長長的縫,恰巧此時月亮的冷光從云間朗照,斗篷下那件衣袍反光得厲害,竟讓我眼睛一時不能視物。
“那是什么東西?”我驚道。
“一件袍子。看似華美,實際上里面已爬滿了虱子。”
“曾聽人說過這一襲華美的袍子,不想竟著于你身上。”我驚羨道。
“這一襲華美的袍子在我這不過是在瀕死者意識中用障眼法時,變身的工具而已。”他朝窗口走去,邊說著:“我且走了,免得虱子掉在你房間里。”
“恕不遠送。”我躬身相送。
他倏地消失在窗外凄黑冰冷的夜色當中,月亮也躲進云層,夜更寂寂。那氣氛,仿佛有人即將寂然離世,卻無人了解他的內(nèi)心。
次日,我病倒。
(作者 黃立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