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我和我的世界

　　天色漸晚,，太陽沉下去,，空中留下一片緋紅,，預(yù)示著今晚是個好天氣,，特別適合打打殺殺。因此,，這恐怕又是一個不平靜的夜晚，一個幾家歡喜幾家愁的夜晚,。不知道正有多少少壯希望在夜幕下一戰(zhàn)成名,，成為夜晚的“太陽”,。

　　而我卻并不對他們的爭斗感興趣,，雖然以我的年齡正當(dāng)少壯,，本應(yīng)有與他們同樣的價值觀,。

　　我是一只貓,。在貓的世界里,，我只是一只貓,。我上不了天,，入不了地，沒有特殊的本領(lǐng),，在貓世界的邊緣求生，不敢有富貴的奢望,，沒有去過遙遠的地方,，沒有見過小鎮(zhèn)外面的世界,。對,，其實小鎮(zhèn)就是我的世界,?？墒?，明天我就將離開我的世界,，去向未知的遠方,。今夜我爬上這樓頂，俯視小鎮(zhèn),，仰望星空。如果說我心里有所奢望的話,，我唯一的奢望就是體驗成為夜空中一顆幽遠的星，哪怕是一顆流星,。

　　在小鎮(zhèn)上大約生活著三四百只貓,。其中絕大多數(shù)是你們?nèi)祟愃^的流浪貓,，但我們自認為我們是野貓,。因為我們充滿野性，崇尚獨立與自由,。我們鄙視兩個群體：一是我們貓族中一小部分貓性墮落,，依賴人類生活的寵物貓。一是狗,。它們出賣自己的靈魂,，喪失獨立，甘為附庸,，換取你們?nèi)祟愘n予的忠誠的虛名,。可笑的忠誠!它根本不存在于貓的理解力內(nèi),，它對于我們貓而言就好比闌尾對于你們?nèi)祟愐粯?，毫無意義。而且,，狗是我們貓的宿敵,，它們經(jīng)常莫名干涉貓的事務(wù)。所謂“狗拿耗子,，多管閑事”就是你們?nèi)祟悓@種現(xiàn)象的深刻總結(jié),。

　　好在貓和狗的活動時間不同，我們習(xí)慣晝伏夜出,，他們則相反,，所以發(fā)生正面沖突的機會很少。既然夜晚是貓的天下,，那么漫漫長夜通常是用來解決貓內(nèi)部矛盾的,。

　　矛盾發(fā)生在我的童年時期。當(dāng)我剛剛能記事時,，小鎮(zhèn)的夜晚就充斥著廝殺的血腥氣氛,。身處亂世，在對自己能否活到成年的擔(dān)憂中,，我終于成年了,。我逐漸明白矛盾的焦點是近年貓的數(shù)量越來越多，而各種資源,，尤其是食物的來源并未增多,。不要以為貓只吃魚和鼠,，餓的時候幾乎什么都吃，比如狗最愛的肉骨頭也會成為我們的美食,。為了填飽肚子,，貓們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可能的角落和任何一種有營養(yǎng)的食物。所以,，時間還不到午夜十二點便有許多貓在街頭昏黃的路燈下覓食的身影,。在街邊原先的燒烤攤位、夜宵攤位,、水果攤位里,，在街邊的每一個垃圾桶里，貓們翻翻揀揀,，憑借優(yōu)秀的夜視能力搜尋每一點食物的蹤跡,。然而，矛盾并未因為貓們辛勤的覓食而稍有緩解,，畢竟這種方式只能找到一點零食,，對解決大矛盾而言根本就是杯水車薪。

　　鎮(zhèn)上的每一只貓心里都惦記著一個地方,，所有矛盾將在這個地方以暴力的方式解決,。這個地方就是鎮(zhèn)上的農(nóng)貿(mào)市場。這個地方有吃的,，時刻被貓們惦記著，所以它是一個四戰(zhàn)之地,。這里有一個足球場那么大,，白天的時候這里擠滿了賣魚、賣肉,、賣水果,、賣青菜和賣糕點等林林總總的攤位，散場后遺留下不少殘存的美味,，比如魚的殘骸,。但不是誰想吃就吃得著的，貓多食少的局面,，注定要通過廝殺來決出勝利者,，而后由勝利者來確定新秩序，分配食物,，而勝利者就能成為像那太陽一樣的王者,。但不是打群架，而是派最強的代表參戰(zhàn),。這些強者背后都站著較大的利益集團,，就是鎮(zhèn)上以街區(qū)劃分勢力范圍的貓群,。哪個強者勝了，支持它的集團就會稱霸一時,。一旦新秩序確立,，矛盾便得到暫時的解決。然而,，王者并非永恒,。或許時隔數(shù)日就有更強者取而代之,，因此,，“太陽”總是升起來又被打下去。不管誰贏,，矛盾還是不能從根本上得到解決,。所以，有的貓就離開小鎮(zhèn),，另謀出路去了,。明天我也將踏上這條道路。

　　今天晚上就有一只名叫“花蛤”的貓來邀我一同去給“勝虎”壯壯聲威,，如果它贏了還可以分到點好處,。可是我拒絕了,。我說,，我對它們的爭斗不感興趣，況且明天我就要走了,。

　　雖然我沒有說假話,，但心里真不是滋味。雖然我不想當(dāng)主將,，沒興趣爭斗,，但我也不想自己的作用僅僅是濫竽充數(shù)地站在主將身后的貓群里，以壯聲勢,，只要風(fēng)吹不倒就可以,。然后再借此厚顏無恥地分得一份卑微的吃食。不,，這種事我寧死不為!但除此之外我還能扮演什么角色呢?我確實沒有其它答案,。

　　因為我是一只三腳貓。這其實是我最不愿意提起的事實,。我想現(xiàn)在恐怕你也像那些無聊的貓和狗一樣輕視我,，嘲笑我了吧。和其它健全的貓相比,，我的跑得慢,、跳得矮,。我的速度連一只老鼠都追不上。曾經(jīng)幾次追擊老鼠的嘗試都以失敗告終,，結(jié)果還要被逃脫的老鼠回首嘲笑,。我能活到現(xiàn)在不能不說是一種奇跡。我不屬于任何一個集團,，任何一個街區(qū),，因為它們都不要我。像我這樣一只殘疾的貓,，只會白白消耗它們的食物而不會有貢獻,。但它們對我都沒有防備，知道我是中立的,，所以我得以在全鎮(zhèn)各個街區(qū)自由行走,。這樣就擴大了覓食范圍，可以尾隨它們撿它們揀漏的食物,，當(dāng)然偶爾也蒙你們?nèi)祟愂┥岬靡燥柌?。于是我就這樣饑一頓飽一頓地活到成年。由于長期營養(yǎng)不良,，我身材瘦小,，小到只有三分之一個“勝虎”那么大，而“勝虎”是與我同齡的貓啊,。至于它為什么以“虎”取名,，我并不十分清楚，只聽傳說“虎”是一種很威猛的動物,，是貓的遠房親戚,。但我們貓誰也沒見過它。在不同的街區(qū)我有不同的名字,，看見我瘦小的，它們就叫我“蚊子”;看見我一條腿殘疾的,，它們就叫我“三腳”,。

　　先前我說過，我對它們的爭斗不感興趣,。其實有時候我想,，假設(shè)我四肢健全且強壯無比的話，我還會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淡定,，不為名利所動,，不想成為主將?不想激蕩青春、熱血飛揚?不想登上權(quán)力的頂峰,，從此受到“太陽”一般的尊敬呢?這個假設(shè)給我?guī)砹舜鬅?。面對這樣的拷問,，我也會有立場動搖的時候。我不敢肯定我就只是因為價值觀的不同而不愿爭斗,，還是因為我沒有身體條件,、沒有資格參加爭斗而不愿爭斗。是自愿還是被迫?是胸有成竹還是掩耳盜鈴?這一些問題,，我沒法回答,。如果我再糾纏這些問題就會迷失自我，它們是泥沼,，是流沙!所以,，我決定離開這里，離開這些問題,。這也是我決定離開的原因之一,。

　　午夜十二點已經(jīng)來臨，戰(zhàn)斗就在此刻打響,。農(nóng)貿(mào)市場方向傳來各種嘈雜的聲響,，總之是歇斯底里的貓們的吶喊助威，聽起來興奮而刺耳,，戰(zhàn)況之激烈可想而知,。十分鐘后，一切平靜下來,，看來勝負已分,。我望見“花蛤”垂頭喪氣沿街道走來。我問它結(jié)果時,，它哭了,。他說，“勝虎”和“黑豹”分別擊潰了一個對手,，但在緊接著的對戰(zhàn)中“勝虎”不敵“黑豹”,，“黑豹”飛檐走壁，步步緊逼,，抓瞎了“勝虎”一只眼睛,。我們敗了，一無所獲!現(xiàn)在“黑豹”一方正在驅(qū)趕各戰(zhàn)敗方,，獨占整個農(nóng)貿(mào)市場,。誰勝誰敗對于我沒有意義，但我此時倒是對“勝虎”心生同病相憐之感,。我覺得它此時需要幫助,。于是我問“花蛤”，“勝虎”現(xiàn)在在哪里?心不在焉的“花蛤”支支吾吾說不清楚。我失望地說,，它是你們的英雄!

　　我獨自向農(nóng)貿(mào)市場方向奔去,，以我最快的速度。一路上驚悚的往事像一張張無從剪輯的畫面從記憶深處向我襲來,。悲痛涌上心頭,，很快就將我整個浸泡。至今我也不知道是為什么,，當(dāng)時那個殘暴的男孩猛然抓起我,，就把我從三樓陽臺惡狠狠地摔下，像摔他那些沒有生命的玩具一樣,。年幼的我驚慌失措,，像一顆雞蛋一樣被砸在樓下水泥地板上，直到現(xiàn)在我那條先著地的后腿骨骼清脆的斷裂聲猶在我耳畔回蕩,。來來往往的人們根本不理會一只癱在角落的小貓的呼救,，我從痛苦的吶喊到呻吟，精疲力盡,，最后昏厥,。于是，我的“死尸”連同垃圾一起被清理掉,。等我蘇醒過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個大垃圾場中。我費勁的地爬出散發(fā)惡臭的垃圾場,，卻已經(jīng)無法辨認回家的道路,，只好拖著一條骨折的腿慢慢移動到現(xiàn)在的小鎮(zhèn)上。從此鎮(zhèn)上多了一只用三條腿行動的奇怪野貓,，就是我,。后來，我經(jīng)常從高處墜落的噩夢中驚醒,。我也偶爾想起我的母親,。記憶中它就是那家喪心病狂的人養(yǎng)的寵物貓，它漂亮而柔弱,，從不知道保護自己的孩子,。但我不知道我的父親是誰，我從沒見過它,。所以，我是寵物貓的后代,，就是被野貓鄙視的寵物貓,。我坎坷的身世從未對誰提起，自以為已經(jīng)把它變成深埋地心的秘密，可沒成想現(xiàn)在竟因為對“勝虎”的悲憫而決堤式的暴發(fā),。這樣也好,，就當(dāng)作是離開前與過去的訣別吧。

　　我發(fā)現(xiàn)在一處黯淡的街燈下,，形單影只的“勝虎”正向更黑暗的地帶移動,。跑近一看，地上留下一串它鮮紅的血滴,。

　　我叫住它：“‘勝虎’······你還好嗎?”

　　“別過來!”它背對我說,。

　　“你在流血，讓我?guī)湍阒寡?”我懇切地說,。

　　“用不著,，難道你想看到一張只剩獨眼的臉嗎?”它抵觸地說。

　　“我理解這對你是一個不小的打擊,，但你是一只堅強的貓,，不是嗎?”我真的理解，因為我也有類似的遭遇,。

　　“你放心,，我不會做傻事的，”此刻它一只眼睛在流血,，一只眼睛在流淚,。因為地上除了血滴，還有晶瑩的淚滴,，“即使我對它們再也沒有用!”

　　“‘勝虎’你是英雄,，不管結(jié)果怎樣，你都是!”我把真心話說出,。

　　“哈哈哈,，”它一陣嘲笑，“笑話!成王敗寇,，哪有什么英雄?你太多愁善感啦!”

　　我呆立在原地,，無言。

　　它繼續(xù)向前走了幾步又停下來,，稍微向后偏了偏頭,，“謝謝!你是在這種時候唯一記得我的貓?！闭f完,，它漸行漸遠，消失在前方的黑暗中,。

　　我從這場傷感的告別中恍過神來,，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是凌晨,。于是趕緊收拾心情，奔赴一場計劃中的最重要的告別,。一想起它來心情就沒有辦法不激動,，但一想起這次見面也許就是永訣，內(nèi)心的憂傷就如狂風(fēng)暴雨般不受制約,。于是我懷著極復(fù)雜的心情奔它而來,，來向魂牽夢縈無數(shù)遍的它告別。告別我的初戀,，米嵐!

　　(作者  蘇伊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