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為首走在前，它們?nèi)齻€各自分工，“木頭”馱著那袋鯧魚，“橡膠”拖著那袋大蝦，“拉面”在最后推著兩瓶紅酒滾動。我在鐵門上敲了一下，里面沒反應。我回頭看看跟在尾巴后面的“后隊”，“橡膠”示意我可以直接進去。于是，我把頭伸進鐵皮門與地面的夾縫，看了看門內(nèi)依舊安靜，就從夾縫中全身鉆過進入門內(nèi)。我站起來，正要好好看清門內(nèi)的世界，不知從哪些角落里蹦出幾只貓來，咆哮著沖我襲來。它們動作快如閃電，我還沒來得及躲閃就已經(jīng)被它們擒住。它們個個強壯高大，臂膀把我死死扣倒在地上，鋒利的爪子毫無分寸地深入我的皮肉，疼得我直叫喚。

　　它們中的一只笑道：“原來是只病貓。哼，經(jīng)上次一戰(zhàn)，難道你們只剩下老弱殘兵了嗎?”

　　我摩擦著被緊貼在地面上的臉腮告訴它們：“我是來求和的使者。不打啦，不打啦!”

　　“來求和的?”它們不信。

　　“我有信物。”我趕緊說。我請求它們松開爪子，讓我遞交信物證明我的身份：“這是大漁王的權(quán)杖。”

　　它們中的一只接過信物迅速沿著一條蜿蜒曲折的石階跑上山去，不一會兒，它又跑下山帶來命令，讓我上山。

　　我說還有禮物。在門外等候的三只貓一直在靜聽門內(nèi)的動靜，剛才的響動已經(jīng)把它們嚇得不輕。現(xiàn)在它們哆哆嗦嗦帶著禮物鉆過夾縫到門內(nèi)，見到那些陌生高大的貓就會點頭哈腰。那幾只貓看見豐厚的禮物眼里放光。其中一只說：“東西留下，你們?nèi)齻€出去。”

　　聽聞這話，我那三個貪生怕死的伙伴喜出望外，紛紛欲棄我而去。但是，另一只貓出來阻止：“不，你們還是留下來搬運禮物。”它又跟同伴說：“搬運這些東西需要抽調(diào)我們?nèi)回垼菢臃朗卮颂幍牧α繉⒋鬄橄魅酢２蝗缇妥屵@幾只弱貓把禮物抬上山，量它們也掀不起什么風浪。”它的伙伴一致贊同，所以我的同伙空歡喜一場。不過，看他們這幅謹慎小心，嚴陣以待的架勢，可知門外對手實力非同小可。

　　它們派出一只貓給我們帶路，我們從那條石階蜿蜒而上，我那三個同伙尤其注意保護那兩瓶紅酒，生怕磕破了、碰碎了。石階上照著兩點昏暗的燈光，穿行于高樹密草之間，周圍的環(huán)境相當適合隱蔽。越往上走,越覺得毛骨悚然。

　　又走過許多臺階，繞過一些樓房，已經(jīng)接近山頂，我們被帶到校園角落里一座古老的人類墳墓前。墓地四周亂草叢生，墳墓兩側(cè)扶手上的石獅雕塑已被風雨侵蝕得面目全非，但依其巨大的規(guī)模和墳墓周身的石料構(gòu)造判斷，墓主人生前應該是頗有身份的人。

　　片刻之后，我被單獨帶到墓碑一側(cè)。這里有一個豁口，帶路的貓讓我從這個豁口鉆進去。我雖猶豫但別無選擇地一頭扎進洞去。里面藏著什么，是一具人類骸骨還是一個幽靈?從洞口進入一節(jié)甬道，走過甬道就進入墓室，墓室內(nèi)空蕩蕩，不見墓主人的棺槨。我松了一口氣。

　　“你就是山下來的使者嗎?”墓室四面響起這沙啞的回聲，我的心重新提到嗓子眼。

　　“正是。”我朝著聲源的方向說，心想這位肯定是頭領級的貓。

　　“使者所為何來啊?”是一位老者用沙啞緩慢的聲音問，它從黑暗里慢慢走來，身形魁梧，氣宇軒昂，目光炯炯。

　　“為求和而來。我王說：‘不打了’。”我畢恭畢敬地回答。

　　“你的王是假意求和吧。恐怕又暗藏奸計。”

　　“首領何出此言?我王已將權(quán)杖作為信物獻上，可見其誠!”我也不知道為什么要為大漁王說話，也許我真心希望它們和平。當然，我也記得“橡膠”說過要我不辱使命才可脫身。可能這才是我現(xiàn)在盡力撒謊的真正動力。

　　“我對你的王還是有相當?shù)牧私獾模绕涫峭ㄟ^這段時間的打交道。你的王是奸雄。機關算盡，不守信用。屢次找借口，意圖對我族領地進行滲透。甚至以下一代的婚姻為賭注，上次它為它的兒子求娶我的孫女，我的孫女不答應;我還覺得拂了它的面子，所以答應與它在海灘會盟，沒料到我是帶著儀仗隊去的，它卻是帶著戰(zhàn)隊來的，誓要借機將我‘斬首’啊!若非我族同胞團結(jié)一致、拼死護我突出重圍，恐怕這時我已在祖墳里躺著了。緊接著它就派遣一百多只貓來強攻我們的山頭，結(jié)果傷亡慘重。現(xiàn)在又來求和，如此翻云覆雨好難叫我相信。依我看你們就是來使詐的吧!”

　　它所述的與大漁王之間的恩恩怨怨我一概不知，所以無從置評。但是它說我們來使詐，卻是讓我有一肚子的委屈無法傾吐。首先，我哪來的“我們”?我哪有真心的朋友，我始終不都是形影相吊嗎?其次，我匆匆受命而來，只知道使命是求和，哪里知道這其中有詐沒詐。反正，我只知道我的使命是求和。

　　“我是真心實意求和!”我加重語氣以示誠懇，“您若不信請賜我一死。”我想求和不成，回去也是一死。

　　“你的王有什么條件嗎?”它似乎覺察到了我的誠意，愿意繼續(xù)求和的議題。

　　“沒有條件。”

　　“那它是以求敗和咯?”

　　“不，”我想以敗求和即使換取和平，大漁王也未必肯承認這種丟臉的說法，況且戰(zhàn)敗一方是要喪失很多權(quán)利的，大漁王肯定不會接受，“上次一戰(zhàn)中估計是兩敗俱傷，你們的死傷也不少，”我從校門口的守衛(wèi)嚴陣以待的架勢判斷雙方勢均力敵，一旦交戰(zhàn)難免互有損傷，“所以我們是以平手求和。”

　　“你的意思是勝負難分，那你們何必求和!你且回去，蠻等到你們徹底戰(zhàn)敗，再來求和不遲。”

　　聽到?jīng)]?它讓我回去。我巴不得離去，只是我已身不由己，如果現(xiàn)在我頭也不回的一走了之，恐怕一出校門就性命難保，而且戰(zhàn)爭不止，就不知還要有多少只無辜的貓殞命沙場。如此看來，我若能爭得和平，將挽回多少條無辜生命，包括我自己。是啊 ，我根本就不應該也沒必要毛毛躁躁、貪生怕死。我雖身處“漩渦”之中，但也可能因此創(chuàng)造歷史。

　　“依我看，和局是最重要的。您沒有必要計較對方是以平手求和，還是以敗求和。”我站在老貓的立場上考慮了一下，又從大漁王的立場想了想，開始了我的分析,“我知道您的隊伍戰(zhàn)斗力非凡，但我也知道您這小屯兵為數(shù)不能上百。而您可知道我方兵力多少?”

　　“多少?”

　　“周圍幾個村落都是大漁王的勢力范圍，兵源充足。野貓總數(shù)不下五百，其中能戰(zhàn)者至少三百，”其實究竟有多少我心里也沒底，就在可信的范圍內(nèi)夸大了一點，“假設我王拼了這三百死士，對您這座孤山輪番進攻，您自問能抵擋幾輪?”

　　老貓緊鎖眉頭，緘口不言。

　　“您雖占有地利，但面對數(shù)倍于己的強敵，恐難免滅頂之禍。”我繼續(xù)直陳。

　　“果真那樣，我們必定戰(zhàn)至最后一兵，誓死捍衛(wèi)我‘軍貓’一族的榮譽!”它無奈而慷慨地說。

　　“您也不需過分憂慮，因為那樣的事絕不會發(fā)生。”我開始自以為是地模擬大漁王的思維，“我王深謀遠慮，如以三百死士與您的精兵強將力拼，難免元氣大傷。若再遇外族入侵，便無力御敵，到時豈不是雖勝猶敗?所以傾力攻山，玉石俱焚的事，我王斷然不為。此次，我王特遣我來主動求和，正是出于和局是對雙方都最為有利的結(jié)局的考慮，當然，這里面也包含對您及您部下的敬意。”

　　老貓凝思片刻后說：“言之有理。我同意以平手講和，今后你我雙方都回到原來的軌跡上，井水不犯河水，和平共存。”

　　“太好了!多謝您的成全!”我的興奮溢于言表。我想這種結(jié)局正是大漁王所樂見的。我居然奇跡般成了止兵罷戰(zhàn)、促成和平的英雄。太不可思議了!

　　隨即老貓下令山頂設宴，款待貴賓。我以座上賓的身份進入宴席。

　　穿過學校在山頂上的鐵圍欄，就來到山頂上的一片開闊的草坪，這便是設宴之地。登上山頂才知地形。此山東北面是孤絕的懸崖，可謂天然屏障;西南緩坡也相當陡，一座學校已將西南面從山腳到山頂全面覆蓋，所以這些山上的貓實際是活動在學校圍墻范圍之內(nèi)。設宴的草坪雖不在校園內(nèi)，但三面懸崖環(huán)伺，僅西面與學校山頂?shù)膰鷻谙噙B通，因此倒是個安全的活動場所。放眼四周都是平地，此地是制高點，視野輻射周圍村落——大漁王的地盤，腳下的孤山已經(jīng)身陷重圍，儼然是國中之國了。難怪大漁王要將它收入囊中。極目遠眺，原來此地攜海帶江，不遠處江海的黑色波濤在月明星稀之下泛動微光。這個山頭作為江左唯一高地，扼守這條大江入海口如扼咽喉。

　　此刻歡騰，憑海聆風，大開盛宴。席間食物有大漁王殷勤贈送的禮物，即鯧魚、大蝦和紅酒，還有它們自己的物產(chǎn)，如火腿腸、香辣魚干等五花八門的人類食品。老貓沒有只顧自己大快朵頤，大爪一揮，命令將酒食分與堅守各隘口的貓兵貓將們，于是議和成功的消息隨著運下山去的酒食傳遍各關隘，祥和松弛的氣氛籠罩整個山國。同時，被送下山去的還有那三只與我同來的貓。我知道老貓的考慮，畢竟它們只是無足輕重的苦力，使者是我，只要留我在山上為質(zhì)，量大漁王不敢背信棄義。但是它萬萬想不到，我其實是真求和的假使者，甚至連大漁王都不知道我的存在。所以，我是什么?是英雄，還是虛空?我自己也搞不懂。不過，好在我完成了大漁王求和的使命，也應該算是它的功臣，接下來最重要的就是面見大漁王，讓它知道我的存在，進而使和平成果得到它的承認。如此，我的所作所為才不至于成為虛空。于是，我向老貓?zhí)岢觯乙M早回去復命。

　　老貓當即吩咐屬下選定使者，交付信物，備好禮品。準備宴罷，即隨我回去復命。

　　酒過三巡，酒勁上頭，席上眾貓微醺，老貓開始講起歷史來。它說，它們世世代代在這座山上堅守著一個神圣的理想。古時候，在這一帶江海邊的廣闊土地上曾有一個龐大的貓帝國。帝國的刑場就是這片草坪。他指著旁邊的一棵枯死的老樹說，原來犯上作亂的、背信棄義的貓就被押到這里執(zhí)行絞刑，被絞死后都要將其尸體倒懸于此樹枝上，任憑風吹日曬，化作塵埃，骨肉無存。我看了看那棵枯樹，月光下它確實有些面目猙獰，令觀者不寒而栗。

　　帝國國泰民安，數(shù)百年來風平浪靜，直到一百三十年前的一個午后，在上游江面上一支懸掛三色旗的外國艦隊，仗著船堅炮利，突襲我本地的一支水師，炮聲隆隆，震撼山河，驚醒了白日夢中的貓皇，不到半個小時我水師戰(zhàn)艦全軍覆沒。敵艦還炮擊了地面建筑，在肆意蹂躪之后，揚長而去。此事雖是人類之間的爭斗，但貓皇仍深感恥辱與危機。思慮再三之后，貓皇決定派我的祖先率領幾只貓鎮(zhèn)守此山，日夜瞭望江面，預警敵艦再來。我的祖先也因此受封“山君”，傳到我這已經(jīng)是第九代了。“山君”充滿責任感地講完這一段。

　　可惜僅僅幾十年后帝國衰微，最終分裂成無數(shù)小國。自那以后我族也自立門戶，不與山下往來，卻始終不忘鎮(zhèn)守海江的祖訓。六十年前，人類在此山上進駐了一支軍隊，執(zhí)行著與我們相同的使命。我們從此不再孤獨，終日與軍隊為伍，由此我族號稱“軍貓”。它極其自豪的語氣仿佛表現(xiàn)了它對那個人貓和諧相處的年代的向往。

　　可是由于食物有限，我們的數(shù)量從未超過十只。三十年前，軍隊撤走，原來營房被改建成中學。近年來，大概是因為人們的生活富裕，學生總有錢從校內(nèi)的小賣部買零食吃，但浪費成風，到處遺留食物殘余，再加上師生其它的生活垃圾，我們便有了充足的食物來源，因而迎來了數(shù)量上的暴漲，現(xiàn)在總共有五十只之多，且個個是勇敢的健兒。它對它們現(xiàn)在的強大很自信，也很為它們的發(fā)展壯大感到高興。

　　若不是上次與你們的戰(zhàn)爭中犧牲幾只，現(xiàn)在還不止這數(shù)。我兒也在當時戰(zhàn)死。提及此事不僅不見它的悲傷，反而有股自豪之氣油然而生。它還說，我活了二十年，什么沒見過，但確實沒見過大漁王這樣的野心家，弒君篡位在先，窮兵黷武，兼并他國在后。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垂垂老矣，死亡只在朝夕之間，不日我將傳位與我孫女。

　　“山君”所述的這段滄桑歷史，使我對它們尤為敬佩。

　　酒至半酣，山下隱約傳來廝殺聲，那聲音越來越大。奇怪!誰在這俺也三更裝神弄鬼。正是疑竇叢生之時，一只貓跌跌撞撞闖進宴席報告：“大漁王的部下大舉進攻。”

　　“什么?!”“山君”勃然大怒，“真是無恥之尤!我與它不共戴天!”他邊罵著從座上起身，一個踉蹌?chuàng)涞乖诘兀磥硭彩亲砹恕５⒖虋^起，在屬下的攙扶下，到校內(nèi)高地往下看。

　　“不可能，絕不可能!”我難以置信，“大漁王是要求和的呀!”

　　伴隨這山下此起彼伏的慘叫聲，我的腦子一片混亂。我慌忙跟隨而去，要看個究竟。

　　從山頂望下去，第一道防線已經(jīng)崩潰，校門口的幾只大貓已經(jīng)被蜂擁而入的“大軍”撕碎。聲音吵醒了門衛(wèi)依伯，但那依伯也只是打開電燈透過窗玻璃看看，不敢開門。有些貓直接翻墻而入，氣勢洶洶地沖上來，但其中有不少掉進了“軍貓”開掘好的陷阱里。現(xiàn)在它們正在猛攻第二道防線，十幾只“軍貓”埋伏在路邊草叢中，雙方在草地里纏斗，驚起了流瑩和蛙叫。由于“軍貓”們都喝過酒，此時醉意正濃，全無戰(zhàn)力，以致一只接一只地被輕取了性命。先前與我同來的三只貓現(xiàn)在已經(jīng)從苦力變成了向?qū)В谇颁h線上帶路。眼看第二道防線即將崩潰，“軍貓”死傷近半，“山君”氣得目眥欲裂，它悔恨地罵了句：“奸詐!”又指著我怒斥：“你這騙子，奸賊!”示意左右：“給我殺死它!”他話音未落，我已本能地撒腿跑出丈余。我連跑帶滾于混亂中逃脫追殺，心想，“就算要死，也得等我想明白了再死。”

　　剛剛從英雄寶座上墜落下來的我極度郁悶，就在我喘息地片刻，一只貓影從我身側(cè)沖來，來不及躲閃，它勢如彗星襲月。一下子我被頂飛起來，在空中翻騰數(shù)周后，掉落在石階上，并沿著長長的石階不斷翻滾直至最下端。我眼冒金星，動彈不得，心想，“摔慘了······”隨后眼前一黑，仿佛離開了這個世界。

　　(作者   蘇伊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