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離世已有9年，毎逢清明節(jié)前后都會不期然地想起她老人家的音容笑貌,。在我的印象中,，母親絕對是個烹飪高手。而在那物質(zhì)特別匱乏的年代,，壓根就沒有現(xiàn)在五花八門的調(diào)味品,，但她卻讓我們嘗到各種人間美味，其原因就在于她將我們家的鹽罐子運(yùn)用到出神入化的境地,。

　　母親的鹽罐,，是瓷燒的，并不大,，大約一斤半的海鹽,，就可以將它“喂飽”。且頗有年歲了,，母親說她嫁過來時就有了,。其狀古樸，寬囗凸腹,，外表涂抹一層淡綠色的釉彩,，宛如一件出土文物。平時它總是靜靜地蹲在灶的角落里,，一副隨時待命的樣子,。 俗話說：靠山吃山,，靠海吃海。我們家就在一個小山村里,，家里沒了吃的用的,，父母親就會各挑一擔(dān)柴火到山外小鎮(zhèn)上去賣。當(dāng)時我和弟妹們就會在家里翹首以待,，直到梯田里的老牛頂著一輪夕陽回轉(zhuǎn),，他們也挑著日常生活用品回來了,。這時,，也是我們最興奮的時刻。除了買些魚肉回來,，他們還會給我們帶回一些愛吃的竽粿和光餅,。

　　在我們快樂地分亨零食時，母親也開始處理買回來的鮮魚與豬肉,。無疑,，那些魚肉對于當(dāng)時的農(nóng)家來說都是不可常見的奢侈品。買一次都要吃上一兩個月,。那時沒有冰箱,，但母親自有辦法。她把鮮魚刮鱗剖腹,，去掉內(nèi)臟,，然后撒上鹽巴，腌制一兩個小時后就掛到大廳的屋樑下去風(fēng)干,。 想吃的時候就取下一條 ,，蒸燉煎煮皆宜。用它配紅薯粥,，風(fēng)味絕佳,。至于豬肉的處理，母親則是將其分切成一長條一長條的,，從罐里舀出足夠的鹽巴和肉一起放在鍋里溫火翻炒,，直到鹽巴微微發(fā)黃，就將其連肉趁熱一起裝進(jìn)一個大甕里,，封緊口子,。據(jù)說，這樣處理過的肉,，放上半年都不容易壞,。

　　上個世紀(jì)六十年代初，我正上初中,，每一年放暑假我都會回家鄉(xiāng),，參加生產(chǎn)隊(duì)收割稻子,。為了鼓勵大家搶收的積極性，生產(chǎn)隊(duì)長決定：中午給參加割稻子的人員除了記工分外,，還額外提供一頓大米飯,，但菜湯須由各家自己準(zhǔn)備。為了這一頓香噴噴的大米飯,，家家戶戶能爬會動的,，幾乎全傾巢而出。我們家自然也不例外,，同時我和弟妹們都有一種期待,，母親會啟甕拿出咸豬肉來煮湯。懷著這種期待,，我們下地割稻自然也特別賣力,，但總覺得上午的時間是那樣的漫長! 好不容易挨到吃中午飯的時候，果然不出所料,，母親拿出咸肉,，切成薄片，放進(jìn)水里浸泡一會兒,，去除一些咸味,，然后拌上淀粉，放進(jìn)煮沸的酸菜湯里,，煮上兩滾,，就成為肉滑粉，再在漂散油漬的湯面,，撒上一把綠綠的蔥花,。那咸肉的特別香味，再加上彌漫在湯里的酸菜味,，真是色香味俱全,，別說是吃在嘴里，就是聞一聞,，也齒頰生津,，令人饞涎欲滴。難怪生產(chǎn)隊(duì)長都心疼了,，因?yàn)槲覀兌急绕綍r多吃了一碗大米飯,。他對母親抱怨道：“都是你把菜湯煮得那么好吃!全村就數(shù)你家第一了?！闭f得母親哈哈大笑,。我們也很得意，雖然她平時十分節(jié)險,，甚至近乎吝嗇,，但在關(guān)鍵時刻,，她還是舍得付出珍藏的愛。

　　在母親的眼里,，這小小的鹽罐簡直就是神奇的百味魔罐,。在打蛋花時，從罐里挑出些許鹽粒放下去,，煎出來的雞蛋又松軟又鮮美;做豆腐時,，在煮沸的豆?jié){里滴上鹽滷水，那豆?jié){立馬就凝成朵朵豆花,，濾去水份,，壓板成型，就是一塊塊又白又嫩的豆腐;農(nóng)忙時節(jié),，送往田頭的點(diǎn)心“粿仔”——一種用大米磨成的細(xì)粉,，煮前用水泡成糊狀,，用食指刮成一小片一小片下鍋,，也因鹽的摻和而變得無比爽口。在夏日的田間地頭吃上這么一小碗,，真是又充饑來又解渴,。至于母親的拿手好菜“豆腐燜”更是離不了她的鹽罐子。

　　每到逢年過節(jié),，母親總要精心烹制這道全家人都喜歡的家常菜,。烹煮豆腐燜的材料可多可少，并不苛求,，但海蠣,、紫萊、豆腐和番薯粉是必不可缺的,。海蠣是母親親自上漁溪鎮(zhèn)挑選的產(chǎn)自江陰東港的干原磹蠣,，這種海蠣長在人工堆壘的“蠣石”上，別看它個體小,，鮮味卻很足;紫萊是野生磹萊,，這種紫萊形如發(fā)絲，堅(jiān)韌而有嚼頭,，味道特別鮮美;對豆腐的要求也很嚴(yán)格,，須選用自家山園種的“白豆”，這種豆粒小皮薄,，無豆腥味,，且磨豆?jié){時須一小勺一小勺地細(xì)磨;番薯粉也是用自家山園種植的紅皮白心番薯壓榨出來并經(jīng)兩次過濾的精白番薯粉。此外,，還要佐以肥瘦適當(dāng)?shù)南倘饨z,，水發(fā)過的金針萊,，以及自家種植的本地的香芹萊等。

　　看母親烹煮豆腐燜,，似乎也是一種精神享受,。只見她先燒熱炒鍋，下花生油少許,，油熱后將姜末入鍋炒香,，再放入瀝干水分的干原海蠣和咸肉絲，稍炒去除腥味,，加適量清水大火燒開,。再逐一下切成短段的金針菜，用手捏碎豆腐,，預(yù)先用涼開水發(fā)過的磹紫菜及切成粒狀的香芹末,，再次燒開。最后在湯料中加上鹽,。再調(diào)入較為濃稠的水淀粉,，以鍋鏟反復(fù)翻攪至鍋中食材濃稠并起泡后即可出鍋。我問：“豆腐為什么要用手捏碎,，而不用刀切成小塊?”母親說：“你這就不懂了,，用手捏更利于豆腐入味?！彼掷^續(xù)說道：”再一個調(diào)煮豆腐燜的水淀粉也一定要濃稠,，否則調(diào)煮出的豆腐燜則太稀軟而缺乏特殊風(fēng)味。

　　果然,，母親的豆腐燜,，看著如半透明的且含著五顏六色雜質(zhì)的水晶，吃起來更是入口軟和,，五味雜陳,，回味綿長。我不知別人家的菜肴如何,，但母親煮得飯菜絕對是百吃不厭,。有一次我問母親：“你做的菜為什么總是那么好吃?”母親聽罷，笑著說：“這完全是鹽罐的功勞,。鹽是百味之首,，能起到調(diào)和百味的作用。你想各種食材都有自己獨(dú)特的風(fēng)味,，要想把這些風(fēng)味交融起來,，那就得加鹽。即使煮甜食也離不開鹽,。老話說：要想甜,，加點(diǎn)

　　鹽,，說得就是這個道理?！?/p>

　　母親的鹽罐不僅是烹飪時的百味罐,，同時還是我們家的醫(yī)療保健罐。每年端午節(jié)中午十二點(diǎn)前后,，母親就會從鹽罐里倒出一些鹽巴和茶葉人鍋熱炒,，炒至鹽色發(fā)烏為止，然后趁熱包好收藏,，作為家庭藥茶,。有一年夏天，我不知吃了什么不潔之物直拉肚子,，母親知道后,，取午時鹽茶沖泡，讓我飲服,，不過一會兒肚子就不再咕嚕作響,，再也不用頻頻地往茅廁跑了。還有,，我們這兒是山溝溝,，開門見山，出門爬山,，沒有好腳力，簡直就寸步難行,。因此,，每到春夏季節(jié)，母親就會煮鹽蛋給我們吃,。據(jù)說,，吃了鹽蛋，不但能清熱解毒,，而且能增強(qiáng)腿力,。因此我們這兒就流傳著這樣一句俗話：“春夏吃鹽蛋，腳踩石頭爛”,。

　　為此,，我家的鹽罐成了母親最鐘愛的寶物。沒過幾天,，她就要擦拭一次,。那鹽罐天天都是光潔如新，一塵不染,。每年“祭灶”,，她一定也要搬出鹽罐,，貼上紅紙，跟灶公灶婆一塊祭拜,。那時候的我覺得有點(diǎn)好笑,，笑母親太迷信了吧。后來長大了,，讀了一些有關(guān)鹽習(xí)俗的文章,，譬如在國外有好多國家都把鹽和面包當(dāng)成最貴重最神圣的東西;我國塔吉克族人對糧食和食鹽也特別珍惜，對用腳踩食鹽和食品的人,，被認(rèn)為是罪人,。見到鹽和食品落在地上，要揀起來放在高處不容易被踩到的地方……這才知道,，原來母親是對鹽懷有深深的敬畏啊,，而鹽罐卻是她烹飪不可忽缺的神器!

　　這鹽罐就這樣不離不棄地陪伴了母親一輩子。即便是后來她因高超的廚藝而被生產(chǎn)隊(duì)請去當(dāng)臨時主廚,，用的還是自家的鹽罐子,。當(dāng)時我很納悶：“難道生產(chǎn)隊(duì)沒有買鹽巴嗎?”母親笑道：“還是用自家的鹽罐順手啊!”可就是這樣的鹽罐子，最后竟“不翼而飛”了,。,。

　　2006年2月，母親因病逝世,，享年81歲,。回家奔喪的大妹子忽然提及母親的鹽罐(足見其在家人心目中的位置),。經(jīng)提醒,，我找遍了家里的所有角落，都沒有找到,。我們?nèi)胰硕己芗{悶,，難道母親走了，連她最心愛的鹽罐也被一起帶走了嗎?我想,，也許是吧!她還要為先她而去的父親烹飪,，因?yàn)楦赣H好久沒有嘗到母親烹飪的美食了。她,，離不開這個鹽罐!

　　(原載2015.5.8～9《世界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