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南帆,現(xiàn)居福州,福建社會科學院研究員,福建師范大學特聘教授。已發(fā)表學術(shù)專著和散文集多種。南帆先生2019年在《雨花》開設(shè)“村莊筆記”專欄,此為專欄第四篇文章。
一次又一次盤算到琴江滿族村走一趟,迄今還未動身。
琴江滿族村如此有名,各種版本的地圖無不標示了公共汽車的抵達線路。然而,我考慮的是,能否從水路出行?那一條滔滔奔涌的閩江正從我家窗前流過。出門爬上一條木船,天高云淡,順流疾行,二十公里上下吧?那種敞篷的木船古風猶存,艄公一張黝黑的臉長年風吹日曬,劃櫓的響聲咿咿呀呀——一些木船尾部已經(jīng)安裝了一個小馬達,啪啪啪地駛得飛快。清風徐來,水波不興,兩岸青山,一行白鷺,沒有酒就帶一壺茶,包括帶上一大堆古代文人泛舟江湖的記憶,估計一個小時左右就到了。木船靠岸的時候或許有些顛簸。琴江滿族村釘在三江——閩江、烏龍江、白龍江的交匯之處,接近閩江出海口,水流紊亂,風長浪高,稍許的顛簸不足為奇。那里還存在停泊的碼頭嗎?我不知道。算了,沒有必要計較這種細節(jié)。木船可以抵近江岸,什么地方都可以上來,淺灘上趟兩步水也沒什么了不起。岸邊應(yīng)當有幾棵或大或小的榕樹吧?大如巨傘,小亦成蔭,墨綠的樹葉終年泛出油光。會不會還有幾個上了年紀的老人佝僂著身子枯坐著,木然望著蕩來漾去的江水,絮叨著有一搭沒一搭的回憶?
為什么稱作“琴江村”?所有的記載資料都愿意重復(fù)一個富有詩意的解釋:流經(jīng)這一段的江流狀若古琴,“琴江”二字音韻悠長。可是,乘坐木船順流而下的時候,人們肯定察覺不到正在駛?cè)胍患芄徘伲牭降钠鋵嵤请[隱的鏗鏘之聲。繪在地圖上的這一段江流形狀沒有什么異常,看不出老天爺在這兒擺了一架古琴,邀請左岸的鼓山或右岸的旗山得空時過來悠揚地演奏一曲。當然,命名從來就不是一件多么隆重的事情,哪一位古人順嘴說出了自己的想象,先聲奪人,后來者就這么沿襲了下來,朗朗上口而不再費心思推敲分辨,如此這般。
初次來到琴江滿族村的人,肯定一眼就會看到廣場上高聳著八根神氣活現(xiàn)的大旗桿。一些重要的日子,琴江滿族村會將八面旗幟懸掛起來。正黃、正白、正紅、正藍和鑲黃、鑲白、鑲紅、鑲藍八面旗幟翻卷在江風之中,旗形變幻,呼拉作響。沒錯,這即是清代滿族人的“八旗”。
琴江滿族村曾是純粹的滿族人聚居村落。
清雍正七年,鎮(zhèn)閩將軍阿爾賽奏請清廷,從鑲黃、鑲白、正藍、正白四旗之中抽調(diào)五百來名士兵攜眷南下福建,在福州三江交匯處筑地為城,組建“福州三江口水師旗營”。不知當時的清廷是如何構(gòu)思漫長而曲折的海防布局的,大約相近的時間,天津、南京、乍浦、廣州的八旗水師也紛紛組建,它們互為犄角,彼此呼應(yīng)。鼎盛時期,福州水師旗營的官兵多達四千多人,共有一百二十九個姓氏。寂靜的江畔突然被無數(shù)雜亂而陌生的腳步叩醒,八根旗桿一夜之間迎風而立,一種格格不入的口音開始彌漫——旗營的官兵多半來自遼東的鐵嶺、延邊、撫順等地。一個軍營的驍勇將士被拎出東北的白山黑水,橫跨數(shù)千公里,輕輕擱在綠樹縱橫的閩江之濱。閩江兩岸的山脈起伏綿延,這一段狹窄而湍急的江流可以視為閩地的咽喉,轉(zhuǎn)過幾個山峰即是浩瀚的東海。水師旗營猶如擱在咽喉旁邊的一柄鋒利的匕首。這些軍人的職責是:抽刀斷水——必要的時候。這一天開始,數(shù)千名八旗子弟棲息在溫暖的亞熱帶。千山蒼翠,萬樹繁花,這兒沒有東北的鵝毛大雪與尖刀一般的寒風,然而,一團團煙霧似的蚊群在皮膚上叮出數(shù)十個紅點,鬼魅般的瘴氣如同一陣黑影掠過村落的街巷。當然,他們慢慢習慣了,不僅弓馬嫻熟,同時擅長操作兵艦上的火炮,數(shù)百年的時間不知不覺滑了過去。
眾多提到三江口水師的記載都沒有遺漏兩個字:“攜眷”。“攜眷”就是拖兒帶女,扶老攜幼,變賣了家里的一畝三分田地,包袱里裝上全部細軟,然后揖別故鄉(xiāng)不再回頭。士兵不必候鳥似的北上探家,來去匆匆;閑常的日子也不必挖空心思地牽掛父母妻兒,夜里被一張大網(wǎng)似的鄉(xiāng)愁纏繞得睡不著覺。“攜眷”就是連根拔起,然后重新種植在閩江岸邊這一片濕漉漉的沼澤地上。
一平方公里左右的三江口水師旗營的確是構(gòu)筑在沼澤地上:一鍬一鍬地填上硬土,壘起厚厚的城墻,東南西北四座城門,縱橫有序的街巷和官署、兵房、衙門、炮臺、教場、民居一應(yīng)俱全。揮斷后顧之憂,他們重塑這里的一切。三江口水師旗營拒絕與城墻之外通婚,他們不愿意外來者沾染旗人的血統(tǒng)。這里是軍營。城墻里的旗袍僅僅向軍人展示婀娜的身姿,街巷之間嬰兒的強悍啼哭僅僅表示又一代軍人出生。“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一代又一代在這里繁衍生息,但不再是東北人了。故里真的不會魂牽夢繞了嗎?沒有人提起這個問題。可是,從琴江滿族村的地圖可以發(fā)現(xiàn)一個奇怪的秘密:圍繞村子里的小鯉魚山,縱橫展開的房屋居然排列成一個“回”字。
那一天我驚訝地聽說,琴江滿族村是一個滿語的飛地。我沒有聽過滿語的發(fā)音。我猜這是一種悅耳的語種,盡管北京話的翹舌音并非源于滿人。當年的水師旗營將士挎在肩上的包袱攜帶的是家中細軟,口齒之間攜帶的是滿語。駐扎的營盤里俱是鄉(xiāng)親,滿語是城墻內(nèi)部自足小社會通行的語言貨幣。滿語的歷史其實很短,十六世紀末年,努爾哈赤命令自己的兩個大臣以蒙古文為藍本創(chuàng)制滿語,十七世紀上半葉,皇太極又進行了一次改善,前者稱“老滿文”,后者稱“新滿文”。清朝的許多文獻均以滿文撰寫和記錄。然而,世事滄桑,現(xiàn)今已經(jīng)沒有多少人通曉這種語言了。人們擔心的是,東北的那幾個老人離去之后,滿語可能成為絕響。那些清朝的檔案、史料或者書籍將重新沉入無語的黑暗,破解如墜迷宮。然而,即使音調(diào)低沉的福州話四面合圍,這個亞熱帶的小村落仍然埋伏了一支滿語的奇兵,一串串發(fā)音奇特的對話歡快地回蕩于街巷之間。那些滿人的后裔遠涉千山萬水,荷槍實彈地守護腳下的這一片土地;同時,他們意外地將滿語作為一筆文化財富捐贈給了福州三江口。還能持續(xù)多久?沒有人能夠回答。
相似的語言學故事曾經(jīng)多次重演。福州話、閩南話或者客家話均是當年的中原古音。西晉之末開始,中原的居民陸續(xù)移民南遷,或者是躲避北方的戰(zhàn)亂,或者是跟隨哪一支部隊輾轉(zhuǎn)征戰(zhàn)抵達南方,總之,他們定居下來的時候,那個年代的中原語言同時落地生根。中原是一個英雄豪杰輪流值班的碩大舞臺,但很快物是人非,改換門庭,連同他們的語音和詞匯。久而久之,那些試圖追根溯源的歷史學家只能到南方尋訪古老的語言化石。這種歷史的回流如同一個巨大的夢幻。
我曾經(jīng)在一部歐洲小說之中讀到一段奇異的情節(jié):醫(yī)院病房里一個老太婆低眉順眼,溫和謙恭,然而,晚上入睡之后,她會以一種誰也聽不懂的方言說夢話,音調(diào)激烈而憤怒。病房里沒有一個人敢于詢問這種方言包藏了哪些可怕的秘密。我愿意這么猜測:琴江滿族村那些八旗子弟說夢話的時候用的也一定是滿語。他們的祖先托夢,夢中絮絮叨叨地談到了故鄉(xiāng)的河流、莊稼收成和盤旋在祖墳上的老鴉——只有滿語才能盡情地互訴衷腸。
追究起來,我對于琴江滿族村的最初興趣是始于一個傳說:村落里的眾多房屋組成了一個八卦圖陣。某種程度上,“回”字與八卦圖形不無相似。進入琴江滿族村猶如踏入一個迷宮,縱橫的街巷彼此交錯,四通八達,兩側(cè)的木板房建筑似曾相識又似是而非。據(jù)說許多小販沒有膽量去琴江滿族村做生意,踏入村子之后橫七豎八大半天繞不出來。我立即記起了《水滸傳》之中的“三打祝家莊”。祝家莊的盤陀路交叉纏繞,難以辨認,宋江攻打了三次才得手。琴江滿族村的八卦迷宮或許比祝家莊還要復(fù)雜,街巷之間有無數(shù)交匯點,許多T形交匯點建了一座小廟,小廟的褚紅圍墻總是讓人誤認為來到了一個死胡同。考據(jù)表明,這種設(shè)計的初衷是為了巷戰(zhàn)。哪一天敵軍包圍了這里,貿(mào)然闖入,他們將茫然地陷入這個迷宮,任何一條街巷都可能閃出刀光劍影,所有的地方都可能藏有伏兵。水師旗營官兵在填上第一鍬土的時候,他們的設(shè)計之中已經(jīng)包含了令人動容的決絕情節(jié)。
(本文刊于《雨花》2019年第4期)
注:本文略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