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新文學的作家中,,我最親近的是冰心,,因為我喜歡她的文字,更喜歡她的文字所形成的典雅而醇厚的風格,。我曾在一篇文章中說到冰心對我的影響,,這種影響不僅是文風,而且是融入心靈的精神,,我如她一樣,,愛自己的家人和朋友,并祈求我的愛能遍及廣大的人群,,我同情弱者,,我厭惡暴虐,我更神往于她的無可比擬的高雅,,她的雍容華貴,,以及她的博學智慧,。她是我存于心靈深處的永遠的偶像,。用現在網絡上的用語,我是她的粉絲,。
我和冰心先生曾經是“鄰居”,。北大和民族大學(當時是民族學院)都在北京西郊(現在已是中關村中心區(qū)了),我們在同一條街上,。從我的學校到民族學院,,乘32路公共汽車,不用半個小時即到,。但我很少去她那里,。探望和拜訪她的人很多,我怕打擾她的平靜,。前往她的寓所拜望,,記得起來的有幾次,都是和朋友一道去的,。一次是和吳泰昌,、周明等幾位,記不起來是什么原由了,。另一次是陪同郭風,、張賢華、袁和平等幾位,,大概是代表家鄉(xiāng)福建作家協會看望她的,。記得清楚的是最后一次,,我在美國與達理一起過了感恩節(jié),吃了她匆忙得來不及烤熟的火雞,。離別時臨近圣誕節(jié),,她委托我節(jié)前代她看望冰心先生,送她一盒巧克力,。
我未曾單獨訪問過先生,,也認不得門,只好向韓曉征求援,,讓她引領我,。記得在冰心先生懸掛著梁啟超先生的楹聯的書房,我們有一次很放松的交談,。那天她談興甚濃,,說到翻譯,說到中國文字的簡潔含蓄,,她引用一篇外國名著的原文之后說,,其實,這些描寫用中文來表達,,就是“橫槍立馬”四個字,。興之所及,她風趣地說,,年紀大了,,說話討人嫌——那時她有感于時事,寫過《萬般皆上品》,、《無士又如何》等針砭時弊的文章——請人刻了塊閑章:“是為賊”,。說完,她有點得意地狡黠一笑,。
平時到她那里,,總是人來人往,未免匆匆,。這次只有我們老少三人,,大家心情放松,顯得從容不迫,。我有機會向先生一談及我的身世,。我說祖上是長樂人,祖父一輩移往福州,,曾置業(yè)于郎官巷,,我生于福州。冰心先生聽到這里,問我:“你們家是什么堂號?”我答:“寶樹堂,?!北恼f:“我家也是寶樹堂?!苯又?,她記憶力驚人地吟起了王勃的《滕王閣序》:“舍簪笏于百齡,奉晨昏于萬里,。非謝家之寶樹,,接孟氏之芳鄰?!?/p>
臨別,,我們三人合影留念。冰心先生記起要送我一張她的照片,。照片里有她心愛的貓,。翻開背面,她要題贈,。我屏住呼吸,,望著她寫下“謝冕”二字,又寫下“同”字,,她的筆沒有停留,,在這瞬間,我猜想,,下一子可能是“學”,,因為她是老師,,我是學生,,一般晚輩習用“同學”的,又想,,這個字可能是“鄉(xiāng)”,,我們同是福州,而且同是長樂人,。結果都不是,。她鄭重地寫著:“謝冕同宗”。
那一年,,冰心先生已是92歲高齡,。她的思維如何敏捷,用字如此嚴謹,,真是令人驚嘆,。這樣,我和冰心不僅是同住中關村一條街的“芳鄰”,也不僅是福建長樂的“同鄉(xiāng)”,,更是謝家寶樹堂的“同宗”了,。
(作者 謝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