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五)海妹
清晨的露水在我的鼻尖聚結(jié)成珠,一絲沁透心肺的涼氣把我喚醒。我緩緩睜開雙眼,只見幾個年輕的學(xué)生拿著掃帚和畚斗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欲對我下手。我用盡力氣叫了一聲“喵”,并使勁扒拉站起來,我要他們知道我是個活物,免得再一次被當(dāng)成死尸拋進(jìn)垃圾堆。可是我一動就全身疼痛,根本無法站住。但這群人已經(jīng)看見我還活著,便不知如何處置我是好。這時校園里響起了一串鈴聲,他們立刻一哄而跑了,念叨著“早讀課開始了,快走!”于是丟下我這個問題,不管了。
我松了一口氣,我可不愿與秉性復(fù)雜多變的人類過分親近。可是就在這時,一個女孩踏著這串鈴聲的尾巴走進(jìn)校門,朝這邊大步走來,當(dāng)她看到我臥在地上不能動彈時,停住了腳步。我真后悔沒有裝死,引起了她的注意。她蹲下身子,伸出雙手,將我托起;我的爪子從她指間漏下,感覺到了她指間的溫柔。她把我放進(jìn)書包,摸了摸我的腦袋,說:“別怕。”她背起書包跑上臺階。
我從晃動的書包里探出頭,想看看天亮前還是戰(zhàn)場的校園現(xiàn)在是怎樣一幅景象。地上雖然沒有貓的尸體,但仍然有一塊一塊血污的痕跡,顯然戰(zhàn)場已被打掃過了,可能是人類所為,我剛才不就差點(diǎn)被他們打掃掉嗎?
她跑到教室門口喊了一聲:“報告。”有一個中年女人的聲音生氣地罵出來:“又是你遲到!老油條啊!你已經(jīng)讀初三了,知道不?······”這是老師吧。
一上午時間她沒怎么認(rèn)真聽課,時不時不忘翻開書包看看我。
我不能動彈,乖乖地在書包里躺了一個上午,但我此時最掛念的是年邁的“山君”現(xiàn)在安危如何?戰(zhàn)爭的結(jié)局如何?清醒后的我深深感到愧疚,是我欺騙了“軍貓”一族,是我用根本不存在的和平騙它們放松警惕,是我用貌似真誠的謊言騙它們喝下致命的紅酒。我已無法挽回歷史,現(xiàn)在只能懺悔,但是即使懺悔一千遍一萬遍也無法贖罪。我該死!
放學(xué)后,她把書包里的我背回家,跟家里人說,今天帶回來一只受傷的貓,就把我安置在他家二樓過道旁的墻角里。在她的悉心關(guān)照下,每天頓頓吃喝不愁,我好像變成寵物貓了。三天后我身上的傷就已經(jīng)消腫,能站起來走動走動了。由于她家都是按照人的生活規(guī)律來照顧我,所以這幾天我也改變了生活規(guī)律,白天變得很精神,夜晚反倒成了熟睡的美好時光。
她的家人叫她“海妹”,她家是一座三層樓的房屋。屋后有院子,院子里的土地種滿各種蔬菜、花和仙人掌。三樓是空房間,暫時無人居住。這家人都住在二樓。一樓是她家開設(shè)的一個小作坊,生產(chǎn)魚丸,由她母親主持。因?yàn)榉孔釉诼愤叄_起門來就是店面。白天附近的空氣總是飄溢著魚肉的鮮香,我經(jīng)常被這種香氣吸引到一樓,靜靜蜷臥在地板上,聞一聞香味就滿足。可是沒想到海妹的媽媽每次看見我都會拿一兩個剛出鍋的魚丸給我當(dāng)點(diǎn)心。我品嘗這種美味時常常懷著僭越之心。從前在農(nóng)貿(mào)市場里見過魚丸,然而被人丟棄的魚丸已是殘缺不全,盡管如此,也只有強(qiáng)壯的貓才能夠搶到獨(dú)吞它的機(jī)會,像我這樣的根本輪不到。而現(xiàn)在眼前就擺著令我無法拒絕的魚丸,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感官,我與魚丸之間居然會省略“勝虎”、省略“黑豹”,只有我跟它、它跟我這樣零距離在一起,這不是僭越是什么?我一口咬破它的外殼,一股滾燙的肉汁噴射而出,弄得我滿臉都是,我終于確信這是真的。從此,吃魚丸成了我每天最期待的事,并且通過連日的觀看與品嘗,我總結(jié)出:由于所用食材不同,魚丸有兩種品質(zhì)。第一種是用鰻魚肉做的,外殼彈力十足,口感鮮嫩爽滑;第二種是用馬鮫魚肉做的,彈性和口感都不如前者。然而,更多的時候他們是用鰻魚與馬鮫魚混合制成魚丸。
有一天,海妹過來跟我說:“小貓咪,你的傷好了,只是這條腿我沒辦法幫你治好。你放心,我不會強(qiáng)留你。如果你想走,我不攔你;如果你不想走,以后我家就是你家,我就是你的親人。你是自由的。”
我愣住了,這段時間我光顧著研究魚丸,逃避了很多不該逃避的問題。雖然這些日子在海妹家的生活不愁吃喝,但是我是野貓,遲早要走,因?yàn)闆]有自由的寵物貓。我決定,就在今夜。
夜幕再臨,我睜開雙眼,融入這久違的黑暗。我輕輕走過海妹的房門,低頭表示感謝。我不喜歡人類,但我喜歡海妹。我翻墻離開熟睡的這家人,走上陌生的街道。
我看見一只貓在活動,就在前方不遠(yuǎn)處。我立刻興奮起來,我是有多久沒有看見同類了啊。我再靠近一看,原來是個熟悉的身影。我叫它的名字:“橡膠!”
它回過頭,一臉驚訝:“是你!你,你竟然還活著!”
“被一個學(xué)生救了,僥幸能活著再與你相見。怎么就你一個!它們兩個呢?”
“‘拉面’和‘柿子’在那天的戰(zhàn)斗中被殺了。我是裝死逃過了一劫。”它帶著哭腔說。
“當(dāng)時你們已經(jīng)先行下山了,怎么又帶隊殺回?”我責(zé)問。
“你以為我們愿意嗎?”它痛不欲生地回憶說,“是它們逼我們回去帶路的。你也知道校外原本就埋伏著許多貓,就是等著我們出來,告訴它們山上的貓已經(jīng)在喝酒,然后等到酒勁發(fā)作,它們再將山貓一舉殲滅。”
“一舉殲滅!可是我還在山上呢,你們就能棄我于不顧!”我憤恨道。
“對不起!它們的計劃中原本沒有你。”它解釋說,“它們的計策,事先我們也一無所知。我們仨兒怕完不成求和的重任,沒法交差,才拉你入伙做······‘替死鬼’,而我們則伺機(jī)脫身。”
它的坦白讓我不再恨它,我突然想起“山君”及其部族的安危。
“那天山上的貓頂住它們的進(jìn)攻了嗎?”
它搖搖頭說:“被攻陷了。聽說除了幾只貓?zhí)幼咄猓溆嗟娜勘粴ⅰD侵活I(lǐng)頭的老貓被千刀萬剮而死,尸體被倒懸在山頂一棵老樹上。”
太殘忍了!我已不堪忍受再聽下去。我想起我那自以為是的游說,便覺得惡心。若不是我的愚蠢,它們就不會中計。我仇恨大漁王!
“好狠毒的陰招!這都是大漁王的計策?”
“不知道,我們只是沖鋒陷陣的小嘍啰。至今我還沒有面見大漁王的資格。”它沮喪地說,“我剛剛被它們轟出來,它們不承認(rèn)我那點(diǎn)微薄的功勞。”
“什么!”我一驚,“那么大漁王就在附近嗎?”
“是,它就住在這里。”
“這里是哪里?”我猛地抬頭,那座孤山突入我的視野。想起當(dāng)天在山頂望周圍村落的情景。我如夢驚醒,原來這些日子一直生活在孤山下的村落里,從未走出大漁王的勢力范圍。我之所以平安無事是因?yàn)槲一顒釉诎滋欤辉诤谝埂_€有,我早該想到的,海妹肯定是那所中學(xué)附近的學(xué)生。
“這里是孤山北面的漁村,也是大漁王的權(quán)力中心。”它指著孤山的方位對我說。
“此地不宜久留,我要離開這里。”我覺得周圍的空氣中彌漫著大漁王的恐怖。
“我也正有此意,不如一起吧。”它提議。
不過,我覺得它可能沒想清楚。“我們曾經(jīng)一起走過。我會拖累你的,你還是先走吧。”我指了指我的殘腿,冷淡回應(yīng)。
它見我如此態(tài)度,也就怏怏地先走了。隨著它走遠(yuǎn),它的的背影越來越小,而我對下一站迷茫如霧靄在心中越升騰越大。但不管怎樣得先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吧,雖然斗不過大漁王,那也不能吃眼前虧。
眼看“橡膠”的背影消失在深巷拐角處,幾乎同時那里就響起了幾聲慘叫,一聲更比一聲尖厲,鉆入耳朵后像鋒利的貓爪在心頭亂劃,令我毛骨倒立。我知道一定是“橡膠”出事了,想前去看看,但那巷角里的恐怖,實(shí)在令我望而卻步。只一眨眼的功夫,巷子里已恢復(fù)了平靜。天吶!“橡膠”,你是死了嗎?我驚呆了。
這時幾只貓尖叫著從那拐角竄出,張著血盆大口發(fā)瘋一般向我撲來。不容我片刻猶豫,轉(zhuǎn)身就跑。我只能原路返回,幸虧離海妹家不遠(yuǎn),我翻過院墻,慌忙爬窗跳進(jìn)一個房間,恰巧就是海妹的房間。她正側(cè)臥在床上熟睡。仍然驚魂未定的我瑟瑟發(fā)抖,臥在地板上聽動靜。好一會兒過去了,窗外院子里不見響動,我想那群兇神惡煞的家伙應(yīng)該是止步于院外了。它們?nèi)绱藘礆垼囟ㄊ谴鬂O王的爪牙。它們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我的棲身之所,豈能輕易發(fā)過我!它們會暗中包圍這里嗎?今晚算是撿了一條命,明天怎么辦?望著窗外的星空,不知不覺我在地板上昏睡過去。
第二天早上,我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躺在床上,并蓋著被子。這時房門被推開,我自然地延續(xù)了昨夜的警覺,迅速跳下床,想往床下鉆。
“你也起來了,貓咪。”海妹推門進(jìn)來,格外親切地問候我。
原來是她。真是虛驚一場!
她過來抱起我說:“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你是想留下來對不對?放心,今后我就是你的家人。”
我納悶了。我有什么意思?我什么時候說過想留下來?莫非是昨晚不在過道里睡而跑到她房間里睡,給了她親近的暗示?那可不是我的本意。
“爸爸今天就要出海啦!”她興奮地宣布,“正好碰到七天長假,我也可以跟爸爸一起出海。你也要跟我行動,不然這些天誰來照顧你。”
(作者 蘇伊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