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東方破曉,海上黎明正在噴薄,海風(fēng)陣陣帶著輕寒襲來。馬達(dá)聲已起,我登上船頭,船頭指向西南,遙望前方,又見這無際無邊的深藍(lán),連心情也變得藍(lán)盈盈的,對未知的海上新的一天充滿無限期待。
太陽在側(cè)后方升起,迅速驅(qū)散寒意。船上的男人們開始勞動,我在甲板上,跑來跑去,上竄下跳,試圖從各個角度觀賞他們捕魚的細(xì)節(jié),顯得比海妹更有興致,比船員更忙碌。每當(dāng)他們拉起水下的兩個拖網(wǎng),或多或少總有收獲,各種魚蝦蟹混雜在一起,令我目不暇接。船員們當(dāng)場就挑出幾條雜魚,扔到我面前,我也毫不客氣地來者不拒。其實(shí),那里面的龍舌魚、水魚,以及偶爾出現(xiàn)的黃花魚才是我此時真正的奢望。然而,船老大和船員們的表情中卻有一些失望。不知為什么,他們突然停止了捕撈。我已飽餐了許多雜魚,對食物暫時沒有欲望了,正好看看風(fēng)景,消化消化。過了一會兒,他們調(diào)整了航向,朝正南方開進(jìn)。
抬頭發(fā)現(xiàn)頭頂桅桿末端站立著一只海鳥,再仔細(xì)一看,那只海鳥只用一只腿站立,另一只腿呢?原來它就只有一只腿。它兀自立著,一動不動,仿佛已經(jīng)是船的一部分,固定在那里。它目光注視海面,只有偶爾轉(zhuǎn)動的頭還能表明它是活的。過了一陣子,我看見它還站在那兒。它在那兒干嘛?又過了一陣子,它仍然站在那兒。我漸漸對它失去興趣,終于不去管它。
新的事引起了我的興趣。一條短短胖胖的小魚在甲板上“游”動,憨憨萌萌的樣子,很是可愛。它準(zhǔn)是從上一網(wǎng)魚中逃出來的幸存者,船員見了也不搭理它,任它自由活動。我跑上前去逗弄它,但還沒準(zhǔn)備立即吃掉它。就在這時,桅桿上傳來了海鳥的聲音。
“嘿,放開那條魚!你不想活了嗎?“
我被它的驚叫嚇了一跳,頓時怒上心頭,一只臭鳥膽敢威脅我,脫口而出:“閉上你的鳥嘴!”在這空曠的海上開罵竟有一種好爽的感覺。
“你是哪里來的毛球?真是不知好歹!”它還理直氣壯地教訓(xùn)我。
“你不也全身長毛嗎?”我不服氣,“你在天上,我在地上,井水不犯河水,我的事你別管。”
“你錯了。我不在天上,你不在地上,現(xiàn)在你我在海上;這里沒有井水也沒有河水,只有海水。到了新的環(huán)境,不知道新的規(guī)則是要吃大虧的。”
“新的規(guī)則?!什么新規(guī)則?”
“比如那條魚吧,如果換作是我,我就不會去吃它。”
“為什么?”
“因為它有毒。漁民叫它河豚。我們從來不捕食它。”
果然,從身邊經(jīng)過的船員不僅沒有抓河豚回去,反而把它扔進(jìn)海里。看來的確是我誤解了它的好意。我們開始了心平氣和的交談。
我問:“鳥哥,你為什么站在桅桿上那么久?”
“我在這里等待。”他深情地望著茫茫大海說。“嘔,你叫我比特就可以了。我來自遙遠(yuǎn)的北方 ,一個叫阿拉斯加的海岸。你叫什么名字?”
我是告訴它我叫“蚊子”,還是告訴它我叫“三腳”呢?這是一個問題。我說我叫“福波”。我索性取船名為我名。
比特在這片空茫里的執(zhí)著等待令我十分好奇。我又問:“你在等什么?還要站在那兒等多久?”
“我在等我的愛情!”它用極其神圣的語氣說,“我在等待一只海豚的出現(xiàn)。我們一年前的今天就是在這片海域分開,分開時約定一年后的同一天在分開的地方相會,如果彼此不曾相忘。然后,天涯海角,永不分離。它游到哪里,我就飛到哪里。”
我一下子懵了,我雖從未見過海豚,但聽它描述也知道那是生活在海里的動物,就跟魚一樣。于是我提出我無法理解的問題:“你在天上飛,它在水里游,怎么能相愛呢?”
“是啊,朋友。幾乎沒有誰在得知我的感情后不提同一個問題的。其實(shí),我也說不出什么大道理。只是覺得自己歷來是一根筋,對認(rèn)準(zhǔn)的事會堅持到底。相信,就能成真;就像你相信海水是純藍(lán)的,它就能為你一萬年不變色。”
它的話似乎真的沒有講清楚道理,也沒有什么邏輯,但我知道有的事就是沒邏輯,有的道理就是講不清楚,卻真真切切地存在著。我突然向往它們的愛情故事,我想經(jīng)歷或許能證明一切,于是我說:“你能講講你們的故事嗎?”
“你注意到我只有一條腿了嗎?”
是啊,這也是我好奇而不敢問的。“是的。”
“當(dāng)年在阿拉斯加海岸,我被一頭海豹突襲。我迅速騰空而起,但仍不免被咬掉一條腿。帶著滴血的殘腿,我飛了一段距離,最終墜入冰冷的海水。 血液混合海水漫過了我的視線,死亡的陰影覆蓋了我的軀體,絕望占領(lǐng)了我的心頭;我模糊地想到鯊魚很快就會游過來吞噬我。可是,想不到這時一只海豚將我頂起,游到岸邊,推我上岸。接下來連續(xù)照顧了我三天三夜,替我找來食物,直到我傷口愈合。
我清醒后看到它的模樣,情不自禁地贊嘆了一句:‘你真美!’它就羞澀地翻躍入水中,濺了我一身水花。它的名字叫凱貝爾。我當(dāng)即向凱貝爾求愛,發(fā)誓:‘你游到哪里,我就跟著飛到哪里,一生相伴相隨!’
它說,如果它能飛就好了,遇到我讓它突然想飛。
我說,沒關(guān)系,以后它在水里‘飛’,我在天上看。
我將我這一生學(xué)會的和能想象到的甜言蜜語都獻(xiàn)給了它。
之后,凱貝爾回到它的族群,宣布喜訊,可是它的同族紛紛反對我們的結(jié)合;我的那些鳥友們也都嘲笑我的決定。但我反而認(rèn)為它們的嘲笑說明它們不夠勇敢。在一致的反對聲浪中,凱貝爾有所動搖。我卻始終不渝,一直追隨它飛行,希望能以此堅定它的信心。前后一共追了五十多個晝夜,從阿拉斯加向西,沿漫長海岸線追到這里。穿越了嚴(yán)寒與炎熱,生與死。它終于浮出水面對我說,若是長情,就請一年后的同一天來此相會,到時如不爽約,必終生不離不棄。
于是,我飛回阿拉斯加,在那里被所有鳥類嘲笑,它們笑我傻、笑我瘋、笑我只有一條腿。可是,這樣又怎樣!我獨(dú)來獨(dú)往,我有我的信條。其實(shí),我根本沒指望世俗能理解我的愛情,相反,如果世俗理解了我的愛情,那反而是對它的褻瀆。五十天前我離開了那里,自由地飛上了尋愛之旅。今天我又來到這里。對,就是現(xiàn)在,就在這里,我就要見到我的凱貝爾了!
我還要感謝這艘船恰巧開進(jìn)這里,讓我有個落腳之地,我才可以如此輕松地瞭望,而用不著在海面上飛來飛去地尋找。”
聽完故事后,我低頭不語,看著自己那條殘廢的腿,想起米嵐。曾經(jīng)自以為勇敢追求過,但比起比特的強(qiáng)烈來還差得太遠(yuǎn)、太遠(yuǎn)。如果當(dāng)初再勇敢一點(diǎn),直面米嵐,或許現(xiàn)在是不同的結(jié)果。是世俗的標(biāo)準(zhǔn)讓我自卑,讓我弱懦。原來世俗的流毒早已流浸我的血液,荼毒我的靈魂,使我活著軟弱無力!
“朋友,我有話說,但如果我的話會令你更加傷心,我寧可不說。”比特小心翼翼地接近我的痛處。
“不會,你說。”我抬頭仰望它。
“我知道你的腿腳不利索,剛才我已經(jīng)看出來了。但你沒必要因此而沮喪。你知道我是少一條腿的。我曾因為少這一條腿而被群鳥嘲笑,它們笑我只能用單腳抓魚,當(dāng)它們收獲頗豐的時候,我可能一無所獲,還要為晚餐在海上繼續(xù)努力。當(dāng)有的鳥友問我是否覺得自己可悲的時候,我坦率地告訴它們:‘不,我感覺很爽、很快樂!’
它們失望地問,‘為什么?!’
我說:‘我有我的節(jié)奏。’
我想任何一個生命個體雖然平凡,卻是世上的唯一。因此,只有坦然接受自己的一切,才能成全生命的精彩。”
比特的話像一碗心靈魚湯,令我茅塞頓開,給我極大鼓舞。
就在這時前方不遠(yuǎn)處海面上突然躍起幾條“魚”,并且頭頂噴出水花,姿勢優(yōu)美,外表光潔。奇怪!這是什么魚?只聽見桅桿上比特驚起一聲:“凱貝爾!”
它瞬間展開羽翼,飛上天空,同時對我說:“再見,朋友!祝你幸福!”
它飛翔在那群海豚上方,其余的海豚適時地隱沒于海水,只剩下凱貝爾在水面騰躍,與比特纏綿。
望著它們纏綿遠(yuǎn)去的幸福身影,我默默為它們祝福。除此之外,還想說一聲剛才沒來得及的感謝:“朋友,謝謝你喚醒了我!”
(作者 蘇伊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