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外婆家在漁鎮(zhèn)梅花的高地上,,正對著大海,。
外婆家二樓陽臺上有一個磨米漿的石磨,,以前每年過年回家,,她都要磨了米漿,,給我們做鍋邊糊吃,。
鍋邊糊是福州一帶的傳統(tǒng)小吃,。清有詩云“舊蟶買煮鍋邊糊”,,寫蟶子上市,,人們買作鍋邊糊的佐料,。要煮鍋邊糊,先要將大鍋燒得火熱,,鍋內滾湯,,依次下肉絲、小腸,、蝦米,、青菜和各類海鮮,再沿鍋邊輕輕灑一圈米漿,,等米漿燙得熟硬,、發(fā)脹,即可拿鏟子將它們鏟落湯中,。熟米漿馬上碎成了薄片,,漂在物料豐富的湯里。熟知歷史掌故的鄉(xiāng)人告知,,鍋邊糊的準確名稱應為“鐤邊抆”,,抆是動詞,指打著環(huán)形,將米漿傾倒在鍋內邊沿上的動作,。因為后人語速快,,誤為“鐤邊糊”。鄉(xiāng)人稱,,一碗上好的鐤邊抆應該湯汁清徹,,而重煮的“鐤邊抆”才會糊。
磨米漿時,,外婆會把微駝的背挺著筆直,,她一點一點地往石磨的小孔里放米,再抓著木柄,,一圈圈轉石磨,。新鮮的米漿自石磨嘴流出,經紗布過濾,,匯成一條白色的小細流,,水聲汩汩,匯到大張著口的盆子里,。
要做鍋邊糊的那天,,外婆通常起得大早,轉一二小時的石磨,,磨得一大盆新鮮的米漿,。然后她洗小腸,切肉絲,,把一把芹菜切得細碎,,忙活一個上午,備好要用的物料,,圍著灶臺擺放好,。
外婆家有一口大鐵鍋,內膽漆黑,,燒出的鍋邊糊尤其淳美,。印象中,外婆在灶間像在指點江山,,她輾轉騰挪,,把鐵鍋前后左右十多種物料依照火候扔進鍋里,順序不能出錯,,她又哧啦揮動鏟子,,動作麻利,把燒“糊”的鍋邊打落鍋底,。
外婆做鍋邊糊的時候,,我們就幫忙燒柴火,。燒柴火也講技術,我們調皮,,喜歡往火堆里扔其他東西,,用力猛了,灶灰攪動,,火星迸濺,,我們被嗆著咳嗽,外婆就放下鍋鏟,,罵咧我們幾句,,趕我們離開灶臺。
一鍋鍋邊糊燒好,,可以分一個大碗或兩個小碗裝,。外婆端上桌飄著鮮肉、小腸,、海蠣,、蝦米,、芹菜花兒的鍋邊糊,,先喚表哥吃,再做一鍋,,又喚弟弟吃,,然后喚我“圓兒,快吃”,。等喂飽了所有的人,,她才有時間自己吃上一碗。
滾燙的鍋邊糊味最鮮美,。蟶肉海蠣肥嫩,,湯汁鮮香,我們常常心急,,囫圇吞咽,,還沒咬到物料,嘴皮兒先被燙破了幾處,。
(鍋邊糊也是福州一帶的傳統(tǒng)早餐)
我的外婆是個很普通的漁鎮(zhèn)女人,,有一個很普通的名字“妹妹”——一聽就知是拿了家里叫的小名去上戶口的名字。她擅做好吃的,,比如用蒸籠蒸出來的細軟的白米飯,,白菜肉絲蝦仁作料的豆腐羹,用熱油煎得噴香油滋的九肚魚……這些好吃的她經常做給跟著她長大的弟弟吃,。
小時我們被分在各處養(yǎng),,我跟著爺爺奶奶長大。奶奶家和外婆家只隔了幾戶人家的距離,每次放學我總是找喝口涼茶的借口去摟一眼,,看看外婆又做了什么好吃的,。雖然我很努力地喝了一口又一口涼茶故意賴著不走,這份“好吃”的居心卻往往不被識破,。多數(shù)時候,,我最終都只能鼓著被涼水撐著老高的肚子,悻悻走回去,,吃奶奶做得一板一眼,、鮮有波瀾的飯菜。
有一次八月十五,,外婆燒了很多好菜,,準備過一個熱鬧的中秋。往嘴里倒涼茶的我盯著外婆不住手地揮鏟子,,心里也一上一下,,鼓脹著期望——我多希望外婆能停下鏟子,抬起頭和我說,,今晚在這吃飯吧,。但是任憑我眼光如何灼熱,外婆都沒有回應,。我仍舊只能挺著被涼水撐脹的肚子,,走出外婆家朱紅漆的大門,沒走幾步,,就委屈地抽起了鼻子,。
所以“有幸”被允許在外婆家吃飯的時候,我每次都要一碗接一碗地吃那種蒸籠里蒸出來的白米飯,,撐到肚皮都鼓了三倍大,。
做菜的外婆食量小,每次吃完飯,,她都先把臟碗放到一邊,,徑直躺倒了小床上,邊嚷著好飽好飽,,邊舒服地哼唧幾聲,。
表哥說,外婆吃的少,,是早年的習慣積襲,。早年饑荒,她和外公都盡著兒輩先吃飽了,,后來疼惜孫輩,,又想著先讓我們吃好,。做好新鮮的菜,我們吃,,他們吃隔夜的剩菜,。
外公去世后,外婆就落了單,,她和落了單的奶奶經常搭伴聊天說話,。我在外上學時,奶奶常打來電話,,聊了幾句,,奶奶就說,你外婆在旁邊,,你和她說幾句話吧,。兩個老人就換著電話和我聊家常。
我想象這樣的情景,,奶奶吃過飯,,散步到幾戶人家遠的外婆家,她們一起坐在門前可以望到大海和碼頭的石椅上,,一個接一個地給在外的孫輩撥電話,。
漁鎮(zhèn)的營生,先是務漁,,后轉為出國務工和輾轉外地煉鋼,,越來越多的青壯年外出,用賺來的錢把房子買到大城市,、小縣城,再次也在鎮(zhèn)上的新村建起了新屋,。那塊高地上慢慢地只剩下了老人,,喪偶的,寡居的,,一年又一年,,老人越來越少。
高地對面的海也在慢慢撤離漁鎮(zhèn),。因為閩江上游沙石堆積,,漁港阻塞,以前眼前的大片灰藍,,生生劃出了一道沙黃,。黃的面積逐年擴大,海在枯萎,。
人們也在慢慢搬離漁鎮(zhèn),。今年過年回家想尋鍋邊糊來吃,,問鄉(xiāng)人,說只剩了幾家店家在賣,,但做的不好吃,,因為掌握不好磨米漿的手藝,打出的鍋邊糊稀碎,,吃不得,。鄉(xiāng)人感嘆,“還是家里自己做的鍋邊糊好吃”,,但會做鍋邊糊的老人們也日漸難覓了,。
外婆去世前一年的春節(jié),我在讀研究生,,任務繁重,,春節(jié)還把自己關在四樓的小房間里裹著被子碼字。外婆想多看看我,,吃飽了飯就躺在我旁邊的床上和我說話,,一遍一遍地問著那些早已在每次的電話里問盡了的問題。問累了,,她就躺在被子里打起了盹,。
家鄉(xiāng)還種蟶鮮,仍可買煮鍋邊糊,,煮鍋邊糊的老人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