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日前,，經(jīng)福州市人民政府決定,，福州市第五屆茉莉花文藝獎獲獎作品名單公布。其中,，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福州市作家協(xié)會常務理事簡梅的中篇散文《一曲千年的唱腔》榮獲福州市第五屆茉莉花文藝獎一等獎,。今日起本報分期予以刊登,，以饗讀者,。

　　簡梅，本名陳晶，長樂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福州市作家協(xié)會常務理事,。作品散見《人民日報》《人民文學》《光明日報》《文藝報》《文學報》《中國文化報》《詩刊》《福建文學》《福建日報》等報刊,。曾獲第二十七、二十八屆福建省優(yōu)秀文學作品獎,，福州市政府第二,、三、四屆茉莉花文藝獎,，《福建日報》第九屆優(yōu)秀新人獎等,。散文集《隨心點染》獲評二O一八年“讀吧！福建”首屆福建文學好書榜推薦圖書,。為魯迅文學院福建中青年作家班成員,。

　　一

　　猶記得，六七歲時,，常將母親一條粉紅細長的綢緞圍巾,，沿下巴往頭頂扎成戲中小姐裝扮，對著母親下嫁時從榕城帶來的古老妝鏡,，學打花瓣,，一朵一朵開成青澀初始的閩韻流姿。而后將垂留兩旁的圍巾當作水袖,，輕輕悠悠地甩,，小腳丫挪步，前移,、后退,，并搖頭晃指。當時由于個子不夠高,，還蹬爬椅凳站上繡桌,，嘴里咿咿呀呀學唱幾句……獨在小樓的我沉浸于彼時的歡愉，每每有大人上樓,，聽到噗噗的腳步聲就慌忙爬下,，將圍巾隨手一拉，頭頂?shù)幕ò昵娜荒笤谑种小棵肯肫疬@些場景細節(jié),，心中常漾起久遠的溫馨記憶,，幼時對戲曲懵懂的愛好，以及對戲中人物憂喜命運隱隱的體悟,，是那樣逼真,，又似乎遠隔重山，遙不可及。

　　家鄉(xiāng)長樂梅花鎮(zhèn)是個古城,，閩江口海防要津,，與白犬列島海域毗鄰，與馬祖列島兩相互望,，北與瑯岐及連江縣壺江島,、黃岐半島對峙，自古百姓以漁業(yè)為重,，舢板船走南闖北,。臺風挾裹下是見多識廣與素樸的民風鄉(xiāng)情，比文嶺,、金峰等內(nèi)鄉(xiāng)似乎來得凜冽,；濃濃的海腥味夾雜著魚汛的喜悅與民生的辛勞，從巷頭傳至巷尾,，蜿蜒盤旋于巷道,；人們常將崇敬的目光投向已墩立六百多年的古城墻，其斑駁堅硬的青石有著時光堅韌的厚度與品質(zhì),，鄉(xiāng)人對它有著特殊的情懷,，它與東門外一口清澈的方井，相互依偎,，共同聆聽著歷史叩擊于鄉(xiāng)間的點滴記憶,。

　　那時候，這里的空地常傳來鑼聲,、鐃鈸聲,，以及一塊醒木當?shù)囊宦曀@起的蕩氣回腸、跌宕起伏的故事,，令人津津樂道,、流連忘返。記得場地中央臨時向民居搭借的燈光,，亮晃晃地投射于一個簡陋的臺桌,，那些早早就聚攏的鄉(xiāng)民，里一層外一層,，聆聽著：一把折扇,，抑揚說吟；二胡,、三弦,，鄉(xiāng)音伬唱……說到精彩處，常見民間藝人穿插跌打膏藥等廣告,，人們也常會被吸引和打動……每每請神祈福,，或有喜事酬謝,，離此處不遠的梅花鄉(xiāng)約所，以及后來新建的林位宮,，便請來閩劇團熱鬧登場,。而我常夾雜于大人中間，睜著好奇的眼睛,，看著幕起幕落和或喜或悲的結(jié)局,，敏感地覺察塵世的細微。每次演出散場后,，大人總是一邊手拎著手電筒,，一邊手牽著孩子,，沿著曲巷深一腳淺一腳回家,。夜深了，腳步聲響徹青石板四周,，手電筒那細細悠長的光柱盈滿故事與傳奇,，也點綴了鄉(xiāng)間醇厚的夢。

　　那時,，父親遠洋回來,，常抱著幼小的我，放在腳踝上蕩秋千,。黝黑健碩的他嘿嘿笑著,，還時常引吭唱曲，我從此記下了“珍珠塔”“甘國寶”“孟麗君”“白玉堂”等戲名,，后來我才知道,，這些都是閩劇經(jīng)典劇目。

　　人世滄桑,，似水湯湯,，光陰翻覆，宛若劇中幾幕的開啟,。如今在古城墻邊圍觀聽書看戲的場景早已不見,，街頭巷尾卡帶傳出的熟悉的唱腔音韻也漸行漸遠，戲曲越來越少了……整個世界不由分說地往前疾駛而去,，誰也拽不回它前行的步伐,，那些曾經(jīng)輝煌又湮沒于時光的珍貴的民間遺產(chǎn)，曾串起泱泱民族記憶的長河,。拾掇起其間的珍奇異寶,，樣樣有著人間的溫情，寫滿世俗掌故及鄉(xiāng)戀,。猶記得舞臺上那一聲聲幽嘆,、一袖袖輕舞,，那急切激揚或凄冷之鼓梆，那字正腔圓的古音古韻,、詼諧有趣的俚語鄉(xiāng)音,，無不傾入心魂；那戲里戲外浸潤的忠孝仁義,、愛憎分明,，那“讀書知禮節(jié)，至親父母恩,，殷殷鄰里情,，榮辱藏羞心，報國尚有志,，忠義染青天”的兼容并蓄,、質(zhì)樸自然的傳統(tǒng)思想；那“邪不壓正,，歷經(jīng)磨難終現(xiàn)光明”所給予人的希冀,；那熟悉的歷史典故、鮮活的人物形象,、獨特的音律曲牌……一聲聲,、一句句、一幕幕如行云流水,，起,、承、轉(zhuǎn),、合,，盈漾于人生舞臺。

　　正如一副戲臺楹聯(lián)所示：聽云板閑敲,，俯仰人間今古,；看霓裳雅奏，豁然夢里乾坤,。時至今天,，百姓們喜聞樂見、表達內(nèi)心樸素訴求的戲曲與民間文藝,，有多少遺落于時代急行的腳下,？有時走得急了，踩著,，踩著,，竟生發(fā)出心與筋骨相連之疼；驀然回首,，又有了“滾滾閩江東逝水,，惘嘆方寸驚無影”的奈何與重重心事,。

　　母親那條陪了我多年的粉紅圍巾，后來是如何遺失,，我竟模糊了記憶,，但稚嫩的花瓣與飄飛的水袖，早已凝結(jié)成永久的依戀,。直到今天,，當我重新?lián)焓捌痖}劇——這朵中國戲劇百花園的奇葩在我生命中閃現(xiàn)，我仿佛又聽到,、見到中國千年文明的呼喚,。它有著如此廣博的天地、如此豐碩的過往,、如此精粹的技藝,，它的神奇與遼闊，從此為我打開了一扇心窗,！

　　二

　　閩劇俗稱“福州戲”,，是現(xiàn)存唯一用福州方言演唱,、念白的戲曲劇種,，流布于福州十邑及寧德、南平,、三明等流行福州方言的二十多個市,、縣（區(qū)），并傳播到臺灣和東南亞各地,。它是由明末儒林戲與清初的平講戲,、江湖戲，在清末（光緒至宣統(tǒng)年間）融合而成的多聲腔劇種,，迄今已有四百多年歷史,，形成了豐富多彩的唱腔曲調(diào)，主要包括“昆弋腔調(diào)”的“逗腔”,、樸實沉郁的“江湖歌”,、簡潔流暢的“洋歌”和輕松活潑的“小調(diào)”四大類，另有啰啰和板歌,，其中以“逗腔”為正宗,，具有迂回婉轉(zhuǎn)、典雅綿延的特點,。古時閩地多山,，且族群幾乎為中原與北方南遷之漢人，故而閩地多傳奇,，作為“酬神”之重要儀式的戲曲,，因此成了最具代表性的文化記憶之一,。由于流傳廣布，受眾千萬,，在擁有如莆仙戲,、梨園戲、高甲戲,、薌劇,、梅林戲、漢劇等諸多劇種的被譽為“戲劇之省”的福建,，閩劇為第一大劇,，至今存留的傳統(tǒng)劇目有一千五百多個，如《煉印》《釵頭鳳》《荔枝換絳桃》《漁船花燭》《夫人城》以及現(xiàn)代戲《海上漁歌》等,?！稛捰　愤€攝制成影片向外傳播，現(xiàn)有曲牌一百九十多首,。這些劇目成為蜚聲全國劇壇的經(jīng)典之作,，其深刻的思想內(nèi)涵、生動感人的劇情和精巧的藝術(shù)結(jié)構(gòu),，再加上多種音樂曲牌風格與精練優(yōu)美的地方語言的完美結(jié)合,，極具撼人心魂的力量，從而盛演不衰,。二〇〇六年五月二十日,，閩劇被列入國務院批準的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

　　不得不提一個人,，即閩劇“儒林戲”的始祖——明代著名文學家,、戲曲家、藏書家,，“閩中十子”之首的曹學佺,。他曾歷官京、皖,、川,、浙、贛等省,，其間仕途坎坷,，為人清正。尤其工于詩詞,，精通音律,，擅長度曲，結(jié)交了不少明代傳奇作家,。萬歷三十七年（1609）,，他回籍歸鄉(xiāng),，閑居福州西郊洪塘鄉(xiāng)，在妙峰山下筑“石倉園”,，依山構(gòu)屋,，置浮山堂、梅花館,、荔枝閣,、竹醉亭等二十多處，與著名戲曲家屠隆,、臧晉叔,、吳兆、何璧等交往密切,。當時正值昆弋鼎盛時期,，他蓄不少家伎、歌童,，組成“儒林”家班,，自行調(diào)教。他還獨創(chuàng)“時調(diào)”,，創(chuàng)研出適合福州方言音韻演唱的新聲：“曲調(diào)已從新”“奏曲辨宮徵”“曲向花間度”“翠管時調(diào)鳳”,，形成“五音克諧，可歌可詠”的“逗腔”,。逗腔采取了“裁縫百衲衣”的靈活處理方法,，既保留昆腔一字多腔、纏綿悱惻的特點,，及弋陽腔一唱眾和的高亢激越，又獨具福州地方風韻和特色,，加了“疊”“吟”“訴”等唱法,，很快風靡福州。據(jù)周亮工《閩小記》載：“能始家有石倉園,，水木佳勝,，賓友歙集，聲伎雜進,，享詩酒談燕樂,，近世所罕有也?！标P(guān)于曹府家班演出的情況,，文人集有大量記載：“理曲復鳴琴，無非寫此心,?！薄罢摻环且蝗?，度曲有雙聲?！薄芨烤寡葸^多少劇目,，無詳細記載，可知的有《蔡襄》《子都》《吳趨》《卓文君》等以歷史人物為題材的劇目,。相傳《紫玉釵》這部閩劇四百多年間最重要的代表作之一,，祖本為曹學佺創(chuàng)作。有時興之所至,，癡迷戲曲的文人雅士,，不拘于私家堂會演出形式，也去山野乘興演唱一番,。中秋月圓,，曹學佺攜他的“儒林班”，邀屠隆等人,，“以中秋大會詞客七十余人于烏石山之鄰霄臺,。隆為祭酒，梨園數(shù)部,，觀者如堵”,。

　　雖然“儒林班”不對外公演，但對民間戲劇產(chǎn)生很大的影響,。此間,，江西的弋陽腔也在福建民間廣為流傳，它“向無曲譜,，只沿土俗,，一人唱而眾人和”。因戲班長年累月走鄉(xiāng)闖寨流動演出,，所以被稱為“江湖戲”,。它善于“錯用鄉(xiāng)語”，唱白均用“土官話”,，加之高臺表演藝術(shù)技巧以及干唱,、幫腔、鑼鼓伴奏等喧鬧場面,，特別適合廣大城鎮(zhèn)山鄉(xiāng)百姓觀賞習慣,，因而在民間逐漸扎下了根。常演的傳統(tǒng)保留劇目俗稱“江湖三十六本頭”,，又稱“七雙八贈二十一雜”,，主要有《雙釘判》《雙封侯》《雙救駕》《雙狀元》《贈寶塔》《贈寶釵》《贈白扇》《金印會》《種葵花》《臥龍崗》《三官堂》《鴛鴦帕》等。“江湖戲”與深受士大夫青睞的“儒林戲”,，成了雅俗的鮮明對比,。

　　閩劇的源頭除“儒林戲”與“江湖戲”之外，還有根植于福州本土的“平講戲”,，即用本地方言演唱,，其語“平如講”，所演劇目多據(jù)民間故事編演,，或移植“江湖戲”,，如《雙金花》《贈白扇》《紅裙記》等。由于“平講戲”進不了大雅之堂,，只能在城鎮(zhèn)周邊與山鄉(xiāng)村野組班演出,，地點早期多在廣場空地，用草繩圍起圈,，故也被稱為“牽草索班”或“地下坪班”,。他們自帶鋪蓋、自挑戲裝道具,，翻山越嶺,、走村串寨，因收入低微,，演一場往往僅得五斗糙米或一擔蝦苗的酬勞,，有一首民謠唱道：“平講班，平講班,，吃薯米,，配菜干，上臺穿龍袍,，下臺乞丐般,。”但它保持原始古樸的風貌,，有著濃厚的鄉(xiāng)土氣息和民間色彩,。后來，江湖戲因唱白操土官話,，在福州方言地區(qū)流傳受到限制，得不到發(fā)展,，于是逐漸向“平講班”轉(zhuǎn)變,。同時又吸收了“嘮嘮”（指當?shù)厝苏J為嘮叨難懂的昆腔、徽戲等外來戲班）的部分唱腔,，形成了以“平講”為主,，與“江湖”“嘮嘮”三者合一的班社，即進入閩劇“前三合響”時期（又稱“榕腔”“閩腔”時期），常?！澳阒杏形?、我中有你”，共同譜寫閩韻悠悠的深厚底蘊,。

　　曹學佺悲抑離世后,，“儒林戲”沉寂，石倉園漸漸荒蕪,，但他所創(chuàng)立的“儒林戲”依然在民間雅士間流傳,。直至清咸豐年（1851-1861），原“儒林戲”的發(fā)祥地洪塘鄉(xiāng)耆老,，繼承曹氏傳統(tǒng),，辦起了第一個以鄉(xiāng)為名的“洪塘儒林班”，憑借在閩江畔金山寺首演節(jié)目《水漫金山》一炮打響,，受到鄉(xiāng)村四鄰的多方邀請,，離開人們視線二百余年的“儒林戲”又重整旗鼓，自此“儒林戲”從家班走向民間,。后來鼎盛時期,，福州地區(qū)擁有達云霄、駕云天,、賽月宮,、仿桃源、樂瓊仙,、慶云天,、慶仙園、正天然,、青云天,、鳳麟奇、樂云天,、譜云霄,、仿霓裳等十三家“儒林班”，風靡福州城鄉(xiāng),。一首《觀劇》詩中,，曾描述當時演出盛況：“歌風情，心欲醉,；歌苦節(jié),，涕欲墜。燈舞高揭儒林標,，一時傳遍人麇至,。”“儒林戲”的劇本很快由坊間書肆刊刻出售。

　　清中葉是福州地區(qū)戲曲演出空前繁榮的時期,，民間本土與外來劇種云集,，一時南腔北調(diào)相映成輝。撂地為場,，露天棚臺,、廟臺府邸、商班會館等,，衢歌巷舞,、鑼鼓聲聲，此起彼伏,，成為福州耀眼的人文景觀,。民國初年，滿族達官貴人紛紛離閩,，他們往日所帶徽班,，因失去支持而迅速衰落，徽班藝人大部分轉(zhuǎn)入“前三合響”班,，或當演員,，或當師傅，或當樂工,。隨著藝人們滲入閩班,，帶進了徽調(diào)嘮嘮腔及徽劇劇目與表演技藝。此時的融合稱為“后三合響”,。從此,，在福州正式形成以“儒林戲”的“逗腔”為主，綜合“平講戲”的“洋歌”“江湖戲”的“江湖”與民間小調(diào)及徽調(diào)等多種聲腔的“福州戲”,。辛亥革命后,，閩劇又吸收了京劇的表演藝術(shù)，進入興盛時期,，逐漸發(fā)展成為一個較完整的戲曲劇種,，亦稱為“閩班”。從萌芽,、創(chuàng)始,、發(fā)展到成熟，閩劇一直具有廣征博采,、融會貫通的特點,，藝人們經(jīng)過巧妙的嫁接、綴連,、拼集，在時代洪流中摸索著藝術(shù)前行之道。漁陽在《閩劇漫話》中說：“今儒家已冶三下響,、江湖為一爐,，混稱之閩腔可矣?！币痪哦哪?，鄭振鐸先生將《紫玉釵》《墦間祭》送商務印書館出版，書中正式以“閩劇”的稱謂及定義為這個古老而包容的劇種,，寫下莊重的一筆,。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