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謝冕,福建福州長樂人,1932年生,著名當代文學研究學者,新詩理論家、批評家。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現(xiàn)任北京大學中國詩歌研究院名譽院長、北京大學文學講習所顧問。20世紀80年代初,謝冕率先發(fā)表《在新的崛起面前》一文為現(xiàn)代詩辯護,并始終站在當代詩歌評論前沿,關注詩歌的健康發(fā)展,被視為中國新詩的領航者、推動者、見證者。
圖片來源:福州日報
“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
“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喂馬、劈柴,周游世界”……
這些膾炙人口的朦朧詩,曾被斥為“古怪詩”,它們的興起和一個人聯(lián)系在一起。1980年,在朦朧詩支持者寥若晨星時,北大中文系教授謝冕發(fā)文大力聲援朦朧派,主張對其“適當?shù)娜萑毯蛯捄辍保苿恿酥袊略姷陌l(fā)展,謝冕也被寫入中國當代文學史。
“學海浩蕩,我所能掬于手中的,只是其中的一勺。”從愛詩、寫詩,轉而研究詩,謝冕將自己的一生投入到詩歌研究中。近日,記者在謝冕北京昌平的家中專訪了91歲的他,了解這位從三坊七巷走出的福州文藝家的“詩意人生”。
故園舊憶 花落有聲
謝冕關于故鄉(xiāng)的記憶是從坊巷開始的。天井內,母親彎著腰,在陰影里使勁搓洗衣物。在幼時的謝冕看來,“院落很大、墻很高,午后很靜,靜得花落都有聲音,依稀還有蟬鳴聲、搓洗衣物聲。”那是謝冕灰暗童年中難得的溫馨。游子憶慈母,多是忙碌操持的身影。“我們每年過年要穿新衣、戴新帽,這可把母親愁壞了,夜里頭挑著燈拆拆補補,把大的衣服拆了給小的,到大年初一全家光光鮮鮮。”母親一生孕育8名子女,識字不多,卻在言傳身教中教會了謝冕勤勉堅韌、溫和向善和尊重文化。
謝冕出生于長樂書香望族。民國初年,祖父謝友蘭率全家從長樂江田鎮(zhèn)樟坂村搬到福州,在福州南關一帶開店,父親謝應時在英華中學念書,曾出過舊體詩集,謝冕出生在郎官巷(或為安民巷)。
謝冕回到長樂江田鎮(zhèn)謝氏宗祠與鄉(xiāng)親們交談。(遇見長樂供圖)
遍地苦難、動亂頻仍的年代,米炊尚難以為繼,平靜的書桌更不可得。謝冕小學階段曾輾轉于化民小學、獨青小學、倉山中心小學,或為避難,或為學費。這段捉襟見肘的歲月謝冕用小詩記錄了下來:今天,母親對著米缸哭了,米缸又空了。
困難迫人早慧,謝冕常常為交不出學費、郊游的路費,穿著破衣裳而苦惱,文學和詩歌成了他最好的朋友。他將巴金和冰心視為文學的領路人,“《家》和《寄小讀者》,是我童年摯愛的兩本書,前者教我抗爭,后者啟我愛心。”他尤其喜歡讀詩,學著寫詩,悄悄做著詩人的夢。
謝冕參觀長樂冰心文學館。鄭黎明攝
在恩師李兆雄的支持下,謝冕得以減免部分學費進入三一中學(今福州外國語學校)。當時學費要以百斤大米計,家里變賣銅器、妝奩支持謝冕讀完了初中。他開始展露文學天賦,一篇優(yōu)秀的課堂作文《公園之秋》被登在當時福建最大的一家報刊上。
謝冕重返母校原三一中學。(福州外國語學校供圖)
高一下學期,解放軍進入福州,為了不驚擾群眾,疲憊不堪的戰(zhàn)士們就地和衣而睡。這一幕讓少年心向光明,決心投身軍戎:“我覺得應該支援部隊,我要掌握自己的命運、追求進步。”第一天部隊開拔南下福清,幾十公里的路途,謝冕的雙腳磨出了水泡,含著淚走到駐地。六年部隊生涯教會了謝冕服從紀律和忍耐,他的溫和寬厚有了鎧甲,足夠堅強應對今后歲月里的一次次風暴。
1955年,謝冕復員參加高考。他填報了三個志愿,都是北大。三四個月后,他如愿以償來到未名湖畔。
未名湖畔 駿馬飛馳
“我一生只做一件事,就是研究詩歌。詩歌,也只研究了現(xiàn)代詩。”
70余年來,謝冕始終凝望、追尋、守護著中國新詩的發(fā)展,以嚴肅的文學批評,“肩起中國新詩的閘門”。
初來北大,謝冕熱切地寫下“1956年騎著駿馬飛奔而來”。北大的土壤培養(yǎng)著他自由獨立的精神、兼容并包的學術態(tài)度、嚴謹求實的治學態(tài)度,促使他走上了由詩歌愛好者到研究者的學術之路。時至今日,謝冕最認可的身份依然是“北大人”。
“幼時愛詩,進而學詩、寫詩;又因寫詩不成,而后自覺關閉成為詩人的通道,轉而研究詩”,謝冕自述,因為熱愛,他一腔赤誠,甘愿做詩歌的義工。
20世紀80年代,以舒婷、北島、顧城為代表的朦朧派興起,被斥為“古怪、看不懂”。1980年,謝冕在《光明日報》發(fā)表《在新的崛起面前》一文,堅定地支持朦朧詩,引發(fā)了關于新詩潮的廣泛討論。談及這場著名的學術之爭,謝冕初心不變,“我只認詩,不認人,我也不站在哪個流派。好詩是不論主義的。詩如其人,看詩足夠了”。
謝冕對好詩的標準就是感動人。他為朦朧派發(fā)聲,也為素不相識的愛好者寫的詩擊節(jié)贊嘆。在他看來,《神女峰》的藝術價值要高于廣為人知的《致橡樹》,“‘與其在懸崖上展覽千年,不如在愛人肩頭痛哭一晚’,這是舒婷最好的詩,傳達了一個時代的聲音”。
謝冕念書時,北大只有現(xiàn)代文學,從五四運動講到丁玲、趙樹理就結束了,當代文學只作為其“后綴”。到謝冕執(zhí)教時,他認為當代文學的歷史、作品的數(shù)量足以成為獨立學科,遂和同事牽頭成立北大當代文學教研室。1980年,北大建立了中國當代文學方向第一個博士點,謝冕作為第一位博士生導師,先后培養(yǎng)出十余屆碩士、博士及博士后。謝冕還在北大首創(chuàng)“批評家周末”,以學術沙龍的形式定期研討中國文學和文化的重大或熱點問題,十年間,培養(yǎng)出一大批年輕的文學研究和批評人才。
謝冕在北京家中接受福州日報記者專訪。陳貝茜攝
1980年底,《詩探索》創(chuàng)刊號出版,謝冕擔任主編,這份刊物見證40余年詩壇所有的思潮和現(xiàn)象。中國新詩百年之際,他先后主編《中國新詩總系》《中國新詩總論》,皇皇16卷巨著,近1000萬字。
謝冕自認,“研究中國新詩,我有發(fā)言權。我的發(fā)言權是用大量的閱讀、積累、辨析和思考換來的,因為我學過、思過、辨析過,故我敢于判斷,也敢于立論。”
在謝冕客廳的茶幾上,各種文學期刊隨意堆疊著,看得出主人常常翻閱——他依然密切地關注當前詩歌創(chuàng)作、文藝批評的現(xiàn)狀。
2022年,在北大舉行的中國新詩研究國際研討會上,謝冕提出了新詩“百年和解”,繼續(xù)執(zhí)旗吶喊。他提出,新詩走過百年,“詩言志”的傳統(tǒng)一直沒變。“李白的詩,就是唐朝的當代詩,我們今天寫詩,和李白沒有不同。我因此提出‘百年和解,一個傳統(tǒng)’。”
煙臺山下 歸來少年
2022年,謝冕經歷了一次換骨手術,在病榻中寫下《換骨記》《學步記》《登樓記》。“我要用更加健康的身體與想念我、惦記我的親朋好友把酒重聚”,他以極大的毅力恢復了健康,并勉勵親友,“永別憂傷,為往事干杯”。
康復期間,在好友洪子誠等人籌備下,謝冕接連出版詩集《愛簡》、散文《覓食記》,學界泰斗“老頑童”的一面被人所熟知——他愛美酒美食、美景美文,對生活中一切美好都保持著摯愛之心。
覓食如覓詩,都需要一顆“詩心”捕捉。在記錄和美食的一次次邂逅中,他寫人間百味,也寫世間萬象,“該咸不咸不吃,該甜不甜不吃,該油不油不吃”,不講排場,唯求夠味,對美食的追求透露出九旬赤子快意人生的情懷。
在京定居數(shù)十年,謝冕的福州菜“基因”仍時時地被喚醒,“閩都雙絕”魚丸和肉燕不時勾起他的鄉(xiāng)愁。學生孟繁華回憶20世紀80年代中期,謝冕出差到福州,買了熱騰騰的魚丸站在街頭悠然自得地吃起來。福州的春卷、海蠣餅、光餅、蝦酥、線面他如數(shù)家珍,對福州菜取自本味、講求本色的烹飪方式也尤為贊賞,認為是“食物足味”的表現(xiàn)。
謝冕探訪祖居地長樂鶴上。鄭黎明攝
謝冕還在寫,每天一點,慢慢地寫。離休后他過上了“喝點小酒、寫寫文章”的日子,看到記者來訪,謝冕逐一記下了到訪者的姓名,這源于他多年養(yǎng)成的寫日記的習慣。幾十年間,不知不覺,他著述的研究文章、散文,詩歌和日記已達900余萬字。
今年6月,在學生朋友的陪同下,謝冕飛回念茲在茲的故鄉(xiāng),接洽《謝冕文存》出版事宜,這部書將收錄他迄今全部學術成果、個人散文作品、訪談錄、作品札記及具有史料價值的日記。回到北京沒多久,謝冕又在計劃下一次的福州之行。福州外國語學校籌備在沈紹安“蘭記”脫胎漆器店舉辦謝冕文學成就展。
暮年之際,謝冕希望以個人之力為提升閩都文化影響力作一些貢獻,“五口通商以來,福州就是文化交流的前沿,這個傳統(tǒng)應恢復起來,我想通過我個人和學生的關系,將更多文藝界人士、更多詩歌交流活動引入福州,打造福州的‘文化客廳’。”
沈紹安的“蘭記”位于塔亭路53號,過梅塢路口步行不遠,便是麥頂小學;左轉至立新路、公園路是福州外國語學校,在麥頂小學對面,1945年由福州鄉(xiāng)賢黃展云后代捐建的魯貽圖書館(今為倉山區(qū)文聯(lián)所在地),曾記錄著謝冕流連文學世界的幸福時光。
“讀書人是世間幸福人,因為他除了擁有現(xiàn)實的世界之外,還擁有另一個更為浩瀚也更為豐富的世界。”謝冕年少時,這間突然冒出的漂亮洋樓,不僅藏書免費借閱,在福州的酷暑中唯有此處涼風習習,謝冕經常呼朋在此讀書閱報,躲避烈日炙烤。文學以她的慷慨庇護著虔誠的朝圣者,純真的“詩心”或許就在這種下。
出走半生,萬里歸來仍少年。談起詩歌,91歲的謝冕眼神依然清澈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