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光腚撈蝦米
馬祖列島附近是優(yōu)良的漁場,也是梅花、壺江漁民的傳統(tǒng)漁場,自康熙乙巳年(1665年)兩鄉(xiāng)漁民共辟馬祖定置漁場以來,攜手共濟,年年汛期,歲歲豐收。解放后海島被封鎖,漁民們的作業(yè)范圍逐漸擴大到平潭,連江黃岐上塘、下塘,霞浦西洋、馬赤、文澳、武澳、北北澳、前道澳等各島。但直到1970年代,東引島附近、三貓東海域仍是漁民冬纟孟(纟孟是一種大網(wǎng))作業(yè),特別是捕撈毛蝦(煮熟曬干后為蝦米)的首選處。
冬纟孟作業(yè)需提前設(shè)置定置網(wǎng),從農(nóng)歷七月中旬到八月中旬,必須備汛完成。其中出山拍楸(打地樁)、下箺羈纟孟(安裝網(wǎng)架及掛網(wǎng))環(huán)節(jié)最為辛苦,漁民還得光腚作業(yè),特別是“下江”人員需下到水里,為防止衣物濕透,多裸身操作。光腚成了海上一道風景,但在純爺兒們的船上,沒有人顧及其他。
定置網(wǎng)設(shè)置好,汛期到了,漁民們按“水字”(潮水漲落規(guī)律),每天出海一次挑貨(收獲魚貨),裝在竹筐中當天運回,除非風暴天。每日周而復(fù)始,直至次年農(nóng)歷二月底或三月中旬“剎季”(汛期結(jié)束)。
收貨時間緊、勞動強度大,且存在危險因素。網(wǎng)跟著潮水轉(zhuǎn),漲潮時,網(wǎng)被壓入水底,不能打撈;流水舒緩或低潮時,網(wǎng)浮出水面,必須立即行動,鉤網(wǎng)收貨,如有耽擱,則網(wǎng)又沉底。有時定置網(wǎng)漂到馬祖島界內(nèi),被斷網(wǎng)、拖船、罰款,或被開槍打殘打死時有發(fā)生。
捕撈作業(yè)紀律作風嚴格,遵守部隊“叢林制度”,一船人分工細致,職責鮮明,崗位明確,負責到底。爭分奪秒,一般兩三個小時之內(nèi),就要完成作業(yè)。如有人受傷,甚至暈在水里,只要沒有生命危險,往往顧及不了,生產(chǎn)完成,漁網(wǎng)扔下去后才能回頭實施救助。不管多苦多累,與潮汐爭時間,以保證收獲的蝦米鮮度。如因風暴原因,蝦米隔一天收回,則成次品,到第三天只能做成蝦油,再往后只能丟棄。但是中途如刮大風,都要立即樹桅升帆回港,不管收獲如何,以免危及生命。
收貨過程,即使是冬天,漁民也不懼嚴寒,仍然光腚。
“不止是撈蝦米,在海上一般都不穿。一來窮苦,沒有衣服穿,能省就省;二來免得拖網(wǎng)時磨破褲子,只有在冬天才穿上一件短襖;三來方便,怕濕了衣裳,單衣單褲沒得換,只有回程才穿上。”張?zhí)焱フf起這些并未感覺絲毫不妥,直到改革開放,連上過桐油的油衣,在海上他們都舍不得穿。
好在這一切都已經(jīng)成為歷史。
生死穿浪汶
“一浪漂船五百米。”
“穿浪汶,浪如白馬奔。”
“船過穿浪汶,生死兩茫茫。”
穿浪汶,是進出梅花的一條必經(jīng)水道,海沙沉積嚴重,漲潮則被淹沒,水深七八米,退潮隱約可見,甚至露出水面。少有風平浪靜,每有大風,則波濤洶涌,浪遏飛舟,比別處都要兇猛許多,給過往船只留下極大隱患,讓新漁民聞風喪膽,老漁民步步驚心。這幾乎成了所有梅花漁民心中一道難以逾越的鴻塹。
膏滿蟹肥時節(jié),帆船載著滿艙肥蟹經(jīng)過穿浪汶,更是對生死的考驗。
風力4級以下,漁民心中暗喜,張滿了帆,洶涌中快速通過。5級以上只能半帆,謹慎通過。風大點,白色的大浪猶如一群群奔馬,摔打在帆船上,推拉著帆船隨浪飛舞,往前飛奔而去。漁民們能做的只有插上兩把大舵,使勁壓住,不讓船舵浮出水面,更不能偏離航道方向,必須保證船頭正直,稍一閃失就可能發(fā)生側(cè)傾。“大王、媽祖保佑,風浪小點小點。”口咬香符袋,有的抱著大香,他們不住地祈求。
“一個大浪可以把船漂出500米,那場景很是壯觀、好看,但我們卻命懸一線,無心觀賞。那一次一個大浪把我打進了刺骨的海水里,還好我抓住了纜繩。”生性樂觀的張?zhí)焱ィ哌^這一段歲月,多了一份沉穩(wěn)與堅毅,“外來船只在沒有引導的情況下,進出穿浪汶,一旦偏離,形成斜穿,傾覆無疑。穿浪汶,更是他們的噩夢。每年都要翻風好幾艘,能活著回來就是命大。”
一人出海,情牽全家。當天一起風,家人必會涌到碼頭祈求出海人平安歸來。每當遠遠地看到船影,他們則長長舒出一口氣,歡呼雀躍是對出海人最真情的表白。
浮尸有尊嚴
“每一具尸體都曾經(jīng)是一條鮮活的生命,跟我們一樣風里來雨里去地在海上討生,他們都曾經(jīng)是各自家庭的希望,所以每有碰上,一定要打撈上來,送他們最后一程,讓他們有尊嚴地入土為安,回家和家人團聚。”老漁民張?zhí)焱ヒ陨畛恋恼Z調(diào),述說著流傳于漁民中的不成文規(guī)定。
帆船出海,救生衣缺乏,生產(chǎn)工具落后,在看天吃飯的年代,遇到天氣突變,海難便時有發(fā)生。1973年11月回程中的一次打撈經(jīng)歷,讓張?zhí)焱ビ洃洩q新。
那天中午時分,難得滿載而歸,風浪不大,他坐在船頭,點燃了一根煙,深深地吸了一口,再緩緩地吐出,這一天的勞累便隨著煙圈散去。又是一天好收成,年輕的他盤算著收入,幸福而又滿足地望向遠方。
“快看,那是什么?!”張?zhí)焱A睜了眼,眼界之內(nèi),遠遠地看見一團白色物體隨浪飄動。難以置信,他的第一反應(yīng)竟會是一具浮尸。耕海一年多,他自己雖沒見過,但已聽過多次,也見過別人帶回岸上埋葬。據(jù)傳,每一次遇上了,老漁民都會給打撈上來,一方面算是給死者一個歸宿,另一方面為自己積德,以求海上的日子順順利利。而海上的浮尸多是漁民,只要看穿著,就能清楚地辨別。生死由天,張?zhí)焱u了搖頭,漁民的苦難他懂。可這一次,他寧愿相信是一只死魚,也不要應(yīng)驗他的第一反應(yīng)。
“是個男的。”終究還是不幸,船只靠近,船長遠遠地辨別出浮尸性別。打撈過多次,他已經(jīng)掌握了辨尸“秘訣”:因為生理構(gòu)造不同,只要沒有大風浪,女尸一般俯身浮在水面,而男尸則是仰面朝天,隔百米就能判斷。
再靠近些,只見尸體面目已模糊不清,上身赤裸,已經(jīng)腐爛,下身只著漁民常穿的短褲。不穿上衣是漁民出海的裝扮,應(yīng)驗了,果真又是一個可憐的漁民。張?zhí)焱コw作了個揖。
打撈吧,看到浮尸必救,必須遵守這一善事規(guī)則。尸體泡久了重量大,靠近一翻動,一股刺鼻惡臭撲面而來。可是一行人并不覺得惡心,也沒有感到絲毫害怕,似乎冥冥之中注定要他們這么做,便勇敢地去做。船沿離水面只有一米左右,借助鉤篙,三個人不費多少功夫就將繩子綁到死者腰部,拉上船頭擱著。蓋件衣物,道一聲“躺好了,帶你回家”,船便張滿了帆,向梅花方向疾駛而去。
梅花雞姆沙邊上,海水淹不到的地方有一片亂墳崗,自古以來為孤魂野鬼聚集地。一行人在稍微遠離漁港處靠岸,靠著小舢板,悄悄把尸體請上岸,買了一張全新的草席包裹,抬到亂墳崗,挖個深坑放進去,蓋實。
“到岸了,自己哪里人回家找去吧。”點香燒紙,三叩拜,張?zhí)焱コ蠛5姆较颍秩蛋荨W屖耪哂凶饑赖匕蚕ⅲ员磉_對生命的敬重與溫情,張?zhí)焱ズ敛缓?/p>
“但愿悲劇不再發(fā)生。”他想。
終究,他再也沒碰上。
(根據(jù)張?zhí)焱タ谑稣恚?/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