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夜已深了,白天的喧鬧已逝去不再。在這寧靜的夜晚,什么都可以不想,什么都可以想。我悄悄地走到陽臺,對著滿天的星星,努力找尋著最亮最近的兩顆,那是我奶奶的眼睛,明亮又慈祥。在這七夕相會的好日子里,有滿天的喜鵲相伴,老人該不會感到寂寞吧!
透過朦朧的月色,打開記憶的長河,奶奶生前的片斷便一一在我眼前閃現(xiàn),讓我原本平靜的心再起波瀾,看來今晚我又要度過一個不眠之夜了!
奶奶有一個很好聽的名字——卓玉珠,年輕時長得很漂亮,又有一雙“三寸金蓮”,本該找個好婆家,但她的命卻很苦。自從嫁給爺爺以后,便一連生了5個兒女,并含辛茹苦地將他們拉扯大。爺爺脾氣不好,妯娌間又常鬧矛盾,奶奶默默忍受這一切,從沒有跟人紅過臉。但更不幸的是,當(dāng)她最小的孩子還未滿3歲的時候,丈夫卻突然病故,一夜之間讓她成了寡婦,此后日子的艱難便可想而知了。為了生計,只好靠自己每天走街串戶幫人一針一線地縫補衣服。而她的長子則替別人放牛,她的二女兒也被迫抱養(yǎng)遠方。當(dāng)二十年后母女相逢時,二女兒心有怨恨,總不肯叫她一聲“媽”,從此便再無往來,讓母親這顆受傷的心又碎了一片。
此后,奶奶遇人總是很不如意。自從兩個媳婦接連娶上門后,家中整日不得安寧,不到三年,二伯終于含恨而亡。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心中的悲痛是難以言表的,但即使能夠說得出,又能向誰傾訴呢?于是她便選擇了吃齋念佛,企盼減輕自己的罪孽。
然而這一切何嘗又是她的過錯呢?家里是再也呆不下去了。恰好大姑媽坐月子需要人照應(yīng),奶奶便被接到了鄉(xiāng)下。這一呆就是幾十年,直到她親手帶大了三位外孫女,直到她目送她們一個個出嫁結(jié)婚、生兒育女,直到那一年她的愛女不幸病故,老人才戀戀不舍離開了她的第二故鄉(xiāng)。
那時候,我隨父親到鄉(xiāng)下上學(xué)。學(xué)校離姑姑家不遠,便經(jīng)常抽空跑到那里玩。姑姑家的院子里有一棵好大好高的桑樹,每當(dāng)春天來臨,孩子們便忙著上樹采桑、養(yǎng)蠶,我自然是不甘落后。為了采到初生的嫩葉,我常常逞勇爬到樹梢,腳下的枝條一蕩一蕩的,嚇得奶奶在樹下不停地對我喊:“依弟,小心呀!”“依弟,快下來!”直待我安全返回,她那緊繃的臉才又露出慈祥的笑容。在我的記憶中,奶奶從來沒有責(zé)罵過我,更沒有動手打過我。不僅是這樣對我,對待其他的幾個孫兒也是一樣。她平時總是讓人覺得那么可親,臉上常掛著微笑,即便是自己心中很苦。
于是我就很想為她做點什么事,放學(xué)后趕忙將拾到的稻穗送給奶奶喂養(yǎng)母雞。奶奶直夸我乖,臨別時還獎給我一顆雞蛋——一顆母雞剛生下的雞蛋。我捧著這一顆熱乎乎的雞蛋,一路上蹦跳著回家,孰料被路邊石頭一絆,人摔倒了,手中的雞蛋也飛了,看著流了滿地的蛋清、蛋黃,我哭了。奶奶得知此事,顛著小腳趕來看望,并焦急地問我:“摔疼在哪兒?快給奶奶看看。”經(jīng)奶奶一提,我的鼻子一酸,眼淚很快又流了下來。奶奶陪在一旁,眼眶也紅了。當(dāng)她得知我還為那顆破碎的雞蛋惋惜時,便哄我說:“都怪奶奶不好,以后奶奶把它煮熟了,你要再跌倒也摔不破了。”周圍的人都哈哈大笑起來,我也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奶奶在姑姑家一住就是幾十年,幾位表姐始終都稱呼她“奶奶”,而從不肯叫她“外婆”,她們的孩子更是個個舍不得她走。然而,有一天,姑姑突然病逝了,她不得不含淚離開了那里,獨自回到了老家。此時奶奶已步入耄耋之年,雖然耳不聾、眼不花,但身體每況愈下。加上幾經(jīng)打擊之后,精神有些頹靡,不久就臥病在床。為方便我們照顧,她只得再次隨我的父母到了鄉(xiāng)下,兩年后就永遠離開了我們。遵照她的遺囑,我們將其骨灰存放在佛寺,讓她每天能聆聽到佛音,靈魂不再孤單。
彈指一揮間,奶奶離開我們已整整18個年頭了。每逢農(nóng)歷七月七夕,我便時常憶起她老人家,因為,奶奶的生日恰好就是這一天。不知今夜美景良辰,奶奶可否在遠方默默為親人祈禱?可否一如從前為我再敘一回“牛郎織女”的動人故事?想到那一顆破碎的雞蛋,我的淚水又悄悄地滑落下來。在這金風(fēng)玉露一相逢的美好夜晚,借問這滿天的星星,哪一顆是織女?哪一顆是牛郎?哪一顆又是我奶奶那慈祥的眼睛?借問今晚高飛的喜鵲,可否為我捎去她孫兒的思念,告訴她如今我已娶妻生兒(這可是她生前所一直祈盼的啊),告訴她現(xiàn)在我們一家已走出逆境,過上幸福生活……讓奶奶在天之靈得到一絲慰藉并分享一份人間快樂。
(作者 鄭師恩 本文發(fā)表于2005年4月24日《福州晚報》)